悼亡(三首)


结发为夫妇,于今十七年。

相看犹不足,何况是长捐。

我鬓已多白,此身宁久全?

终当与同穴,未死泪涟涟。

每出身如梦,逢人强意多。

归来仍寂寞,欲语向谁何?

窗冷孤萤人,宵长一雁过。

世间无最苦,精爽此消磨。

从来有修短,岂敢问苍天。

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

譬令愚者寿,何不假其年?

忍此连城宝,沉埋向九泉?

梅尧臣

悼亡,本义是悼念死者。但自晋潘岳为他故去的妻子杨氏赋悼亡诗后,此题便特指为悼念亡妻了。庆历四年(1044),梅尧臣妻谢氏病故,此诗作于当年。结发,古礼,男子到了二十岁,束发加冠;女子到了十五岁,束发加笄(jī,音基,簪子),表示成年,通称结发。

古体诗是很短的,为了容纳在同一主题下的广阔生活画面,先民创造了连章的办法,即用同一形式写成多首具有相对独立性而又互相连系着的作品。它少的仅两首,多的达一百多首。这种伸缩自如的形式为诗人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也弥补了篇幅较短的缺陷,它略同于今天的文学术语所谓组诗。梅尧臣这三篇题为《悼亡》的作品,就是小型的连章诗。

恩爱夫妻突然失去了“较好的一半”,当然是一件使人极度悲伤的事情,所以历来传诵的悼亡名作不少。晋潘岳、唐元稹、宋梅尧臣的悼亡诗各三首曾被分别选入了最流行的选本萧统《文选》、孙洙《唐诗三百首》、陈衍《宋诗精华录》中,因而得到更广泛的传播。陈衍曾将潘、梅两家之作加以比较说:潘安仁诗以《悼亡》三首为最,然除“望庐”二句(“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流芳”二句(“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长簟”二句(“展转眄枕席,长簟竟床空”)外,无沉痛语。盖熏心富贵,朝命刻不去怀(指第一首“勉恭朝命,回心反初役”及第三首“投心遵朝命,挥涕反就车”诸句),人品不可与都官同日语也。这里提出了一个古老的命题,即人品与文品具有一致性。但正是对这位潘岳,元好问就提出过不同的看法。在《论诗》中,他写道:“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潘岳谄事贾谧,见其车出,望尘而拜。见《晋书》本传)道德与文艺的关系,永远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在我们看来,一个人的思想感情虽然有其稳定性和连贯性,但也不是铁板一块,一成不变的。一个品德不高甚至很坏的人,当他处在正常心理状态的时候,也能从作品中反映出主观的真诚和客观的真实来。否则,同样熏心富贵的元稹,在回忆已经死去多年的妻子时,却能写出那么一往情深、沉痛至极的悼亡诗《遣悲怀》,便不可理解了。至于作品的高下,在很大的程度上取决于作者的艺术修养,而非取决于他们的品德,这也是人所共知的。

据诗意所述,潘岳之作是他在杨氏逝世约一年以后,回家探视,又离家回朝时写的。元稹之作成于何时尚难确定,但为韦氏逝世之后若干年则无疑。而梅尧臣之作,则成于谢氏死后不久。知道这三组诗作期上的差别,对于理解它们可能是有益的。它决定了潘、元两作中有许多动人的细节,而梅作除第二首“窗冷”一联外,几乎全是对自己心境的白描。只有在将悲伤痛苦冷却一段时间之后,经过过滤的难以忘怀的生活细节才会在比较沉静的头脑中变得鲜明起来,而当时正被伤痛炙灼着的心灵,则是很难想到这些的。梅尧臣在蔡琰《悲愤诗》所谓“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的时候,对亡者发出了“见尽人间妇,无如美且贤”这种过情之誉,我们完全应当谅解,虽然无必要给以艺术上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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