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潮冲废垒，火云烧赤冈。四月到金陵，十日行大航。
平生游宦地，踪迹都遗忘。
道遇一园叟，问我来何方。犹然认旧役，即事堪心伤。
开门延我坐，破壁低围墙。却指灌莽中，此即为南厢。
衙舍成丘墟，佃种输租粮。谋生改衣食，感旧存园庄。
艰难守兹土，不敢之他乡。
我因访故基，步步添思量。面水背苍崖，中为所居堂。
四海罗生徒，六馆登文章。松桧皆十围，钟筦声锵锵。
百顷摇澄潭，夹岸栽垂杨。池上临华轩，菡萏吹芬芳。
谈笑尽贵游，花月倾壶觞。其南有一亭，梧竹生微凉。
回头望鸡笼，庙貌诸侯王。左李右邓沐，中坐徐与常。
霜髯见锋骨，老将东瓯汤。配食十六侯，剑佩森成行。
得之为将相，宁复忧封疆。北风江上急，万马朝腾骧。
重来访遗迹，落日唯牛羊。吁嗟中山孙，志气胡勿昂!
生世苟如此，不如死道旁。惜哉裸体辱，仍在功臣坊。
萧条同泰寺，南枕山之阳。当时宝志公，妙塔天花香。
改葬施金棺，手诏追褒扬。袈裟寄灵谷，制度由萧梁。
千尺观象台，太史书祯祥。北望占旄头，夜夜愁光鋩。
高帝遗衣冠，月出修蒸尝。图书盈玉几，弓剑堆金床。
承乏忝兼官，再拜陈衣裳。南内因洒扫，铜龙启未央。
幽花生御榻，苔涩青仓琅。离宫须望幸，执戟卫中郎。
万事今尽非，东逝如长江。钟陵十万松，大者参天长，
根节犹青铜，屈曲苍皮僵。不知何代物，同日遭斧创。
前此千百年，岂独无兴亡!况自百姓伐，孰者非耕桑!
群生与草木，长养皆吾皇。人理已澌灭，讲舍宜其荒。
独念四库书，卷轴夸缥缃。孔庙铜牺尊，斑剥填青黄。
弃掷草莽间，零落谁收藏!老翁见话久，妇子私相商。
人倦马亦疲，剪韭炊黄粱。慎莫笑家贫，一一罗酒浆。
从头诉兵火，眼见尤悲怆。
大军从北来，百姓闻惊惶。下令将入城，传箭需民房。
里正持府帖，佥在御赐廊。插旗大道边，驱遣谁能当!
但求骨肉完，其敢携筐箱?扶持杂幼稚，失散呼耶娘。
江南昔未乱，闾左称阜康。马阮作相公，行事偏猖狂。
高镇争扬州，左兵来武昌。积渐成乱离，记忆应难详。
下路初定来，官吏逾贪狼。按籍缚富人，坐索千金装。
以此为才智，岂日惟私囊。今日解马草，明日修官塘。
诛求却到骨，皮肉俱生疮。
野老读诏书，新政求循良。瓜畦亦有畔，沟水亦有防。
始信立国家，不可无纪纲。春来雨水足，四野欣农忙。
父子力耕耘，得粟输官仓。遭遇重太平，穷老其何妨!
薄暮难再留，暝色犹青苍。
策马自此去，凄恻摧中肠。顾羡此老翁，负耒歌沧浪。
牢落悲风尘，天地徒茫茫。
吴伟业
作为吴伟业的五古纪事名作之一，八十韵约可分为九层意义来读。从“寒潮冲废垒，火云烧赤冈”开始，至“平生游宦地，踪迹都遗忘”三韵为第一层，从作者故地重游而南京已面目全非写起，交待了全诗的时间、地点、事件等。从“道遇一园叟，问我来何方”开始，至“艰难守兹土，不敢之他乡”七韵为第二层，引出诗中主要人物南厢园叟和他感旧守土的诉说。从“我因访故基，步步添思量”开始，至“其南有一亭，梧竹生微凉”八韵为第三层，写作者通过重游故址并回忆南厢园的昔日盛况，可谓言简意赅，有声有色。从“回头望鸡笼，庙貌诸侯王”开始，至“惜哉裸体辱，仍在功臣坊”十韵为第四层，叙述明代功臣庙的兴衰历史，并重点描写了中山王后裔徐青君的落魄境况。从“萧条同泰寺，南枕山之阳”开始，至“从头诉兵火，眼见尤悲怆”二十六韵为第五层，先后分别描写了同泰寺、观象台、明高庙以及钟陵故基的今昔之别和兴衰之象。从“大军从北来，百姓闻惊惶”到“积渐成乱离，记忆应难详”十韵为第六层，集中表现园叟诉说清军南下、南明王朝迅速覆亡的过程。从“下路初定来，官吏逾贪狼”到“诛求却到骨，皮肉俱生疮”五韵为第七层，记述了清军占领南京以后的人民灾难。从“野老读诏书，新政求循良”到“遭遇重太平，穷老何其妨”六韵为第八层，着力写清朝统治者采取措施恢复生产和安定社会。从“薄暮难再留，暝色犹青苍”到全诗结束的四韵为第九层，既以诗人于暮色中策马而去收束全诗，又以顾羡园叟的“负来歌沧浪”而感慨万分。
这首诗以纪实之笔记录了清军南下、南明衰亡的历史，可堪以诗史视之。但是有学者评此诗“可作古文读之，可作名画玩之，可作雅乐听之，可作佳山水游之，余却不敢苟同。山河破碎，满眼荒芜，不知论者以何心情玩之、乐之并游之?恐怕也有违诗人写诗之初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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