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老叟诗

甲午骑骡宿公安，老茭缚壁芦作椽。今来不复一家在，城门出入唯乌鸢。戊戌驰传经孱陵，鱼虾为谷罛网耕。今来驿徙李家口，旧道断没无人行。下马荒塍问田叟：“此邦当年翁记否?道光丙戌八月秋，我渡江陵赴鼎州。公安南北二百里，平地若席人烟稠。红菱双冠稻两熟，枣赤梨甘随事足。路旁偶憩忆当时，主人馔我不受赀。鞠躬但道客难得，室后呱呱方洗儿。一变萧条遂如此，羡翁稼好为翁喜。”太息言“从辛卯来，长江无年不为灾。前潦未收后已溢，天意不许人力回。君不见壬寅松滋决七口，闾殚为江大波吼。北风三日更不休，十室登船九翻覆。老夫无船上树末，稚子衰妻复何有!可怜四日饥眼黑，幸有来舟能活得。他方难去守坏基，田土虽多歉人力。无牛代耕还自锄，无钱买种多植蔬。今春宿麦固云好，未省收前堤决无?纵得丰成利能几，官吏又索连年租。租去老夫复不饱，坐看此地成荒芜。君自贵州入湖北，贵州多山诚福国。任尔长江涨上天，不似吾人生理窄。官家岁岁程堤功，而今江身与河同，外高内下溃尤易，善防或未稽考工。君看壁立两丈土，可敌万雷朝暮春?洪波为患尚未已，老骨究恐埋鲛宫”听翁此语良太苦，请翁遂止莫复语。太平不假腐儒术，吾亦盱衡奈何许。细雨苍茫生远悲，廿年欢悴同一时。谁欤职恤此方者?试听江边老叟诗。

郑珍

此诗作于道光二十三年(农历癸卯年，公历1843)，作者此次经过公安县，上距作者道光六年(农历丙戌年，公历1826)经过公安已有十八个年头。其中，作者还先后于道光十四年(农历甲午年，公历1834)、道光十八年(农历戊戌年，公历1838)两次经过公安。此次重过公安县，作者有感于今昔盛衰之巨变，因而写下了这首“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白居易《寄唐生》)的伤时之歌。

此诗主要以对话的方式来写。作者先从甲午年经过公安写起，写到今天的“不复一家在”；又回忆戊戌年经过公安时的情境，重又写到“今来驿徙李家口，旧道断没无人行”。从这两次回忆中回到现实中来，便引出了作者和“江边老叟”的对话。从“此邦当年翁记否”至“羡翁稼好为翁喜”，先叙丙戌年作者经过公安时所见所闻。如田原平旷、五谷丰登、民风淳朴等，都是来自贵州的作者所罕见的，同时也是作者所向往的、满足的。不料时过境迁，“一变萧条遂如此”，今天是大不如前了，惟一可以安慰作者的是，“江边老叟”的庄稼还长得不错，揣想今秋老翁该有一个好的收成吧。因此，作者说：“羡翁稼好为翁喜。”谁知此语一出，竟引得老翁大吐苦水，大放悲声。“太息言‘从辛卯来’”以下一直到“老骨究恐埋鲛宫”，都是记述的老翁的话。老翁说，自从辛卯年(道光十一年，1831)以来，长江每年都在涨大水，去年的积水尚未清除干净，今年的新雨又将长江涨满，看来老天爷是不许老百姓活下去啊。老翁又说，壬寅年(道光二十一年，1841)松滋江崩溃了七处，百姓的家园尽成水乡泽国。大北风吹了三日还未见停，登船避水的村民十家有九家葬身鱼腹。我家没有船，只好全家爬上树顶，但是我的衰妻稚子最终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在树上饿了四天之后，幸亏有救援的船只前来搜寻，我才捡了一条老命。因为无力奔走他方，我只能守株在退水后已经破败的家同。田土虽然多，但没有人力，也没有牛力，只好靠自己的力量来种几亩薄田，没钱买种子，只好少种粮食多种蔬菜。今年春天的麦子长势虽然很好，但是不知道今年麦收之前是否要溃堤。即使是不溃堤，麦子丰收了，但我又能有多少收获呢?因为官府又要催索几年来的欠租了。完租之后，我还是要饿肚子，因此，我也只有眼看着这里变成一片荒芜。先生您来自贵州，多山的贵州真是人间的乐土啊，哪怕长江的水涨上了天，您也不用一丝毫担忧。我们这里的地方政府年年都在为修堤报功，可是效果如何?如今河底都快要到河堤了。外高内下，尤易崩溃，不知道官府究竟是怎样在治水?只怕水患还没有彻底根治之时，我这把老骨头就已经喂了鱼。到这里为止，是作者记述的老翁的话。从“听翁此语良太苦”到结尾，作者既为老翁的艰难感到难过，又为自己的无补于时(所谓“太平不假腐儒术”)感到内疚。作者说，在这苍茫的细雨中，我想起二十年来(实是十八个年头，之所以说二十年，是取其成数)公安县的盛衰变化，心里就非常难受。谁在这里代表朝庭管理百姓?请你来听听我的《江边老叟诗》吧!

郑珍一生科场不利，困顿以终，因此，他对广大人民的痛苦生活可以说是十分了解并且有切身体会的。因此，在他的诗中，反映民生疾苦、社会动乱的就很多。有人说他的诗“早年胎息眉山(指苏轼)，终抚韩(愈)以窥杜(甫)”(郑知同《敕授文林郎征君显考子尹府君行述》)，恐怕不仅是指的艺术手法而已。郑珍的关心民瘼以及毕生的艰难困苦、颠沛流离，又何尝不与诗圣杜甫相同呢?指出郑珍的学杜，这不但是对他诗歌风格的判断，而且是对郑珍的为人、为诗的一种肯定和褒扬。有论者指出，郑珍的《巢经巢诗集》是清末宋诗运动中现实性较强的一部专集，这种看法毫无疑问是令人信服的。

苕溪渔隐丛话 清 嘉庆四年(1799) 梁同书 纸本墨书 北京市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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