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娥啼血斑竹枯,仙人游戏耽逢壶。
三山娲皇补天余,春愉秋怨世则无。
绰约仙子多敷腴,中有一人独清癯。
千门万户无空虚,何年再见青鸾孤。
臣朔偷入骇睢盱,修廊浓花照明湖。
松篁万籁真笙竽,舞殿闲煞红氈毹。
忽走一殿惨不舒,白日下照空四隅,
当阶设几香𦶟炉,绛帏朱锁网蜘蛛,
天降玉棺遗双趺,清供无人付花奴。
却转后院苍苔芜,金风瑟瑟摧青梧。
监者谓此凤所庐,旧障红墙今始除。
团扇不怨秋风疏,银河咫尺千里迂。
杂花破红鸟相呼,独非我春亲道书。
偶戏赤水双明珠,胭脂涴井红模糊。
瀛海晶莹不可桴,日闻斫冰进飞鱼。
九州采药群灵趋,丹成忽堕龙髯须。
朔闻此言惊且吁,历三千年神不娱。
影眸凄景无由驱,魂梦不敢朝华胥。
仙官笑谓子何愚,海水清浅曾斯须。
向来清怨钟上都,日堕月蚀真区区。
仙家哀乐与世殊,玉女司册连环如,
不见王母今回车?
陈曾寿
陈曾寿,字仁先,是晚清之末颇有名气的诗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进士,历官刑部主事、学部郎中、都察院广东道监察御史,后筑室杭州之南湖以终老。他在光绪三十四年(1908)十一月,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先后死去之不久,便借用晋人郭璞首创的《游仙》诗题,大量采取神话传说,来写光绪和珍妃的悲剧故事。珍妃,光绪帝妃,因赞助光绪帝进行改革,为慈禧太后所恶。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慈禧挟持光绪帝仓惶逃西安,临行时,命人将珍妃推堕井中而死。诗人感其事而写之,有似晚清一曲《长恨歌》。他与古代诗人借写仙家生活以自抒怀抱不同,而是杂采古代仙人故事,来写当朝人间悲剧,辞采哀艳,意象迷离,令人在其神奇浪漫的描写中感受他对光绪、珍妃不幸遭遇的深沉哀叹和同情。
开头八句,杂用神话传说,喻写珍妃死去、光绪哀思珍妃的情景。首句用舜妃娥皇、女英哭舜而死于江湘的传说(见于刘向《列女传·有虞二妃》),影射珍妃之死。次句以仙人沉迷于蓬壶(即传说“海中三山”之一的“蓬莱”,见于王嘉《拾遗记》)仙境的情景,喻写慈禧太后逃西安后依旧快活享受的心态。三、四两句,则以娲皇(即上古女帝女娲氏)补天的神话,喻写光绪帝意图变法来挽救摇摇欲坠的清朝统治,而在珍妃死亡前后并无人间常有的欢愉和悲怨。下面接用四句,特写“中有一人”(指光绪帝)在众多“敷腴”(神采焕发貌)的柔美“仙子”(喻妃嫔)环绕下,在“千门万户”(形容宫室稠密)的环境中,却为“何年再见青鸾(神话中西王母的使者青鸟,喻珍妃)孤”而独自“清癯”(清瘦)。诗人如此落笔,意在以仙境喻宫苑,凸现光绪帝补天无力、苦想珍妃的挚情。
从“臣朔偷入骇睢盱”到“清供无人付花奴”十句,假托汉武帝滑稽多智的侍臣、方士附会之为神仙的东方朔,偷入宫苑“骇睢盱”(惊看。“睢”谓仰目看,“盱”谓张目看)的情景,写他先到原来松竹声响真如奏乐的长廊、“明湖”(代指中南海,光绪帝被慈禧软禁的瀛台在此),如今只见舞殿的毛织红地毯却空闲无人(暗写光绪死后,宫苑一片寂寞);又到一殿看到空有香燃炉中,红幔结网,玉棺成双,却无人上供。“天降玉棺”,借用古代道士王乔临死时天降玉棺迎其升天的传说。“遗双趺(fú,放棺的石座)”,则暗指光绪帝和慈禧先后紧挨着死去。“清供”,清雅的供品。诗人如此写来,将清末宫廷渲染得一片惨淡,对光绪遭禁而郁闷死去的同情,对慈禧空费心机、终亦死去的激愤,尽在不言中。
从“却转后院苍苔芜”到“丹成忽堕龙髯须”十四句,进层假托东方朔“却转后院”听到“监者”(监守宫苑的太监)之所言,来写珍妃生遭慈禧隔离、死亦牵挂光绪的经历。先以“金风瑟瑟摧青梧”(旧时称凤凰非梧桐不栖。青梧为秋风所折,暗示帝、妃之死去)虚笔衬托,再以“监者谓此凤所庐(喻光绪帝居住的居室),旧障红墙(指光绪帝被囚于瀛台时,与珍妃隔离)今始除(暗示光绪帝方死)”实笔正写,展开下文。“团扇”句,反用班婕好《怨歌行》诗意,喻写珍妃于光绪二十年(1894)十月降为贵人、次年十一月复妃号事;“银河”句,以牛郎、织女为银河所隔,喻写戊戌变法失败后,光绪帝被慈禧软禁瀛台,遂与珍妃隔绝不能见面事。“杂花破红(花朵初放)”两句,用《汉书·礼乐志》“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句意,来写珍妃虽有良辰美景,但并不属我,只好亲近道家之书以自解的心境。“偶戏”句,语出《庄子·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而以“双明珠”比喻珍妃与其姊瑾妃二人。“胭脂涴(同“汗”)井”句,用陈沂《南畿志》)所载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嫔投胭脂井以避隋兵事,借写珍妃被推堕入井而死事。“瀛海”二句中的“瀛海(大海)”,借指瀛台所在的中南海,“桴(小木筏)”这里用作动词“渡”,“斫冰迸飞鱼”是用晋人王祥剖冰求鲤为继母治病事,表达珍妃死后不能再到瀛台与光绪相会,却天天听到光绪生病的消息。“九州”二句,想像珍妃召来“群灵(众神)”奔赴于中国大地为光绪采药,谁知仙丹炼成忽报光绪帝死的情景(“堕龙髯须”,语出《史记·封禅书》“龙髯拔堕”,此喻光绪帝死)。诗人如此叙写,境界凄凉,情思缠绵,颇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意味。
最后以“朔(东方朔)闻此言惊且吁(叹)”和“仙官(有职位的神仙)笑谓子(你)何愚”的对写,点明像光绪与珍妃这种宫廷悲剧连续不断、不足为怪的主旨。“臣朔”以下四句,描述东方朔听了监者所说,既惊且叹,即使千年万代,精神也会不快;以致眼前凄楚的景象无法驱遣,甚至魂梦都不敢去朝见“华胥”。“华胥”,《史记·补三皇本纪》说是伏羲氏之母,补天的“娲皇”女娲氏(诗中用作光绪帝之象征)则是伏羲氏之妹,故不敢朝见。“仙官笑谓”以下,都是借仙官嘲笑东方朔之话,抒诗人沧桑巨变只在转瞬之慨。“向来清怨钟上都,日堕月蚀真区区”二句,乃是全诗点睛之笔。意思是说:从古以来,哀怨之情集中在犹如天都的皇宫之中,有如日落月蚀的帝、妃之死实在是区区小事。然后以“仙家哀乐与世殊”三句作结,申述冥冥之中这样的悲剧还会一个接着一个地发生。“玉女”,仙女;“司册”,主管(命运的)簿册;“连环如”,像一个套着一个的一串环;“王母”,西王母的略称,传说中的仙人,见于《穆天子传》;“回车”,暗用西王母见汉武帝的传说(见于《汉武帝内传》),写西王母今又转车去看另一环的哀乐故事了。
作者以清臣之身,来写清室帝、妃的现实悲剧,对于慈禧虽有贬斥,却不敢直言,故取“游仙”之题,“柏梁体”之式,采用大量神话传说影射现实,写得意象迷离恍惚。尽管典故层出不穷,而结构严整有序,辞语哀艳,情境蕴藉,一韵到底,韵味凄婉。陈祖壬序其《苍虬阁诗》云:“出入玉溪、冬郎、山谷、后山诗家,以上窥陶、杜。志深味隐,怨而不怒。”由此诗看来,他确实不同于当时陈三立等墨守宋人一派的诗人,而能兼融各家,显其“志深味隐,怨而不怒”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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