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兴八首 (选二)


失计辞乡土,论文乐友朋。

为应蓬自直,聊比木从绳。

挥麈清风聚,开樽皎月澄。

回思年少日,流浪太无凭。

近市居原误,无由学灌园。

诛茅江令宅,蜡屐谢公墩。

漫画终何益,寒号亦自存。

每将偕隐意,三复昔人言。

这八首组诗,是吴敬梓移家南京一年后(诗中有“移居星岁易”之句)所作,当作于雍正十二年三月(诗中有“秦淮三月水”之句)。写作时间与《移家赋》大致相同。

这里的第一首在组诗中原为第三首,写作者移家南京的感受。

“失计辞乡土,论文乐友朋”是一组对比。“辞乡土”是指离开故乡全椒。而“失计”,本谓计谋错误,意同“失算”、“失策”。《韩非子·六反》:“赴险殉诚,死节之民,而世少之,曰失计之民也。”这里似有不得已、无奈之意。自其嗣父去世以后,他为乡里所不容,生计艰难,不得已而移居南京。作为其比照的是他到南京后最初一年的生活是很愉快的,与朋友一同切磋诗文技艺。“论文”,六朝时有所谓文笔之分,把无韵的文章称为“笔”,把有韵的文章称为“文”,这里“论文”实是论诗。杜甫《春日忆李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吴敬梓移居南京后,结交了不少文人、学者。其中如诗人朱卉、李葂、徐紫芝、汤懋坤、姚莹、黄河,画家王宓草、王溯山等等。

“为应蓬自直,聊比木从绳”二句,谓自己孤高正直。蓬,即飞蓬,一种植物,其茎直立,高可达二尺,可用作箭杆。“木从绳”,指木被墨线弹过。《荀子·劝学》谓:“木受绳则直”,联系上下文,两句似乎还含有朋友都是正直之士、自己受朋友熏陶之意。

“挥麈清风聚,开樽皎月澄。”挥麈,挥动麈尾。晋人清谈时,常手执麈尾挥动,以为谈助,后人因称谈论为挥麈。清风,清凉之风。开樽,谓饮酒。皎月,明月。《南史·谢譓传》:“有时独醉,曰:‘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唯当明月。’”这两句写吴敬梓与新结交的文士们雅集。

“回思年少日,流浪太无凭”二句,后悔自己虚度了少年时光,他有多年一直随父到江苏赣榆教谕任所,父死以后,他过着放纵的生活,狎妓嫖娼,挥金如土,以至家产荡尽。“流浪”二字实不足以概括这段经历。“太无凭”三字颇有追悔之意。作者此时已三十四岁,科举不成,又无产业,生活越来越困窘。

第二首在组诗中原为第七首,亦言移居南京之事。“近市居原误,无由学灌园。”“近市居”用晏婴故事。《左传·昭公三年》载:初,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曰:“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请更诸爽塏者。”辞曰:“君之先臣容焉,臣不足以嗣之,于臣侈矣!且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敢烦里旅。”从此故事不难看出,所谓“近市”者,这里是指其早年参加科举考试,追求功名之事。此时在作者看来,那也是市俗之事,故称“原误”。由于“近市”,便“无由学灌园”了。灌园,指从事田园劳动。此处灌园指隐居不仕之意。

“诛茅江令宅,蜡屐谢公墩”。二句与《移家赋》中“诛茅江令之宅,穿径谢公之墩”意同,均从庾信《哀江南赋》中“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二句化来。诛茅,铲除杂草。语本屈原《卜居》:“宁诛锄草茅,以力耕乎?将游大人,以成名乎?”江令,指梁代的江总。《金陵故事》云:“南朝鼎族,多在青溪,而江总宅尤占胜地,至宋时段约居之。王荆公诗云:‘往时江令宅,今日段侯家。’”江令宅在秦淮青溪两水汇流处的淮清桥附近。陈绍绂《钟南淮北区域志》:“秦淮与青溪相接处,故曰淮青矣。西为江令宅。”蜡屐,以蜡涂屐。《世说新语·雅量》:“或有诣阮(孚),见自吹火蜡屐。”元稹《奉和严司空……登龙山落梅台佳宴》诗:“谢公秋思眇天涯,蜡屐登高为菊花。”谢公墩,吴敬梓《金陵景物图诗》云;“金陵有两谢公墩,其一在治城北与永庆寺南者,乃谢太傅所眺。李白《登谢公墩诗序》云:‘此墩即太傅与王右军同登,超然有高世之志者也。’其一在旧内东长安门外铜井庵傍,所谓半山里者。半山寺旧名康乐坊,因康乐孙灵运,今以坊及墩观之,或康乐子孙所居也。”这两句是说自己终于移家南京,并建造宅第于此。

“漫画终何益,寒号亦自存”二句,以勤懒二种鸟相比照,表示自己不想活得太累,只求苟安的思想。漫画,是一种勤奋劳碌不堪之鸟,即篦鹭。洪迈《容斋随笔·五笔》载:“瀛莫二州之境,塘泺之上有禽二种。……其一类鹜,奔走水上,不间腐草泥沙,唼唼然必尽索乃已,无一息少休。名曰漫画。”寒号鸟则见于《辍耕录》:“五台山有鸟名寒号虫,四足,有肉翅,不能飞,其粪即五灵脂,当盛暑时文彩绚烂,乃自鸣曰:‘凤凰不如我。’比至深冬,严寒之际,毛羽脱落,索然如雏,遂自鸣曰:‘得过且过。’”勤奋无益,而懒惰者亦能自存,看是一种颓唐,实是一种进步,他懒于追求的是科举功名。正是在这种不汲汲于功名的思想基础之上,才能孕育出《儒林外史》那样惊世骇俗的名著。

“每将偕隐意,三复昔人言。”前句点明欲归隐(其实是不再追求科场功名)。偕隐,共同退居不作官。《左传·僖二四年》:(介之推将隐)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三复昔人言”,典出《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注谓:“诗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读诗至此,三反复之,是其心慎言也。”此典隐含说话行动,十分谨慎之意。可见不再追求功名,是他慎重考虑而作出的决定。这平平常常的两句诗,对认识吴敬梓思想演进过程,有着特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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