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辰除夕述怀


岁序倏云暮,群动日以迫。

青帝将乘权,玄冥又如客。

寄居秦淮上,五载星霜易。

令节空坐愁,北风吹窗隙。

霸子俱跳荡,莱妻只羸疾。

商陆火添红,屠苏酒浮碧。

唯有虎宜画,那无鸡可磔。

指囷复何人,助予呼将伯。王溯山

堪笑谢仁祖,转向修龄索。

入夜醉司命,陈辞多自责。

回思一年事,栖栖为形役。

相如封禅书,仲舒天人策。

夫何采薪忧,遽为连茹阨。

人生不得意,万事皆愬愬。

有如在罗网,无由振羽翮。

严霜履我檐,木介声槭槭。

短歌与长叹,搔首以终夕。

这是一首抒发节序变革及身世之感的作品。写于乾隆元年丙辰(1736)除夕。

诗的开头两句慨叹时光的流逝。“岁序倏云暮”,岁序,时令。序,时序、季节。倏,很快。云,语气词。岁暮,指腊月,即农历十二月。此句语本陈子昂《感遇》:“丁亥岁云暮,西山事甲兵。”时令飞快地便到了寒冬腊月了。“群动日以迫”句,预告着各种动物随春气萌动,其活动的日期迅速迫近。“青帝将乘权,玄冥又如客”二句,意思与上两句大致相同,只是其角度不同。青帝,指春神。玄冥,《礼记·月令》:孟冬之月,“其神玄冥。”冬天之神即将成为客人而退位,而司春之神将开始行使职权。乘权,语本《汉书·刘向传》:“乘权藉之人,子弟鳞集于朝。”时令的变化何以使作者如此敏感呢?”寄居秦淮上,五载星霜易”二句,道出了其中的底蕴。他是安徽全椒人,因家产荡尽,被迫移家南京。星移斗转,五年快过去了,星霜,星一年一周转,霜每年因时而降,故以星霜指年岁。

从“令节空坐愁”到“转向修龄索”共十二句,写自己与家人共度除夕的情景。“令节空坐愁”句,定下全诗的基调。令节,佳节。傅充妻辛氏《元正》诗:“元正启令节,嘉庆肇自兹。”坐愁,语本鲍照《行路难》:“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霸子”,对儿子的美称。跳荡,本谓临战前以突袭破敌。《新唐书·百官志·吏部》:“矢石未交,陷坚突众,敌因而败者,曰跳荡。”此处指活泼能干。莱妻,贤妻的代称。春秋楚老莱子隐耕于蒙山之南。楚王遣使聘其出仕,其妻谓曰:“可食以酒肉者,可随以鞭捶,可授以官禄者,可随以斧钺。今先生食人酒肉,受人官禄,为人所制也,能免于患乎?”于是离去,迁至江南。羸瘠,瘦弱。语本《北齐书·王昕传》:“昕体素甚肥,遭丧后,遂终身羸瘠。”商陆,一种植物,大叶白花,根如指,正白,灾年可供食用。屠苏,酒名,古之风俗于正月初一日饮屠苏酒。画虎,《周礼·地官》:“师氏居虎门之左司王朝。”注引王曰:“视朝于路寝门外画虎焉,以明勇猛于守宜也。”磔鸡,裴玄《新言》:“正旦县官杀羊悬其头于门,又磔鸡以覆之,俗说压厉气。以此问河南伏君,曰:‘是月也,土气上升,草木萌动,羊齧百草,鸡啄五谷,故磔之以助生气。”这段文字形象地写出了他当时的生活处境。除夕夜,能与家人团聚,能烤上一盆火,饮上屠苏酒。可见他还没有弄到吃不上年夜饭的地步,但不要花钱的画虎可以不难做到,而杀鸡驱邪已做不到了。买一只鸡花不了几个钱,他已买不起,可见实际上已穷困不堪。“指囷复何人”以下几句,更道出自己所以能吃上年夜饭的原因。指囷,事出《三国志·鲁肃传》:“周瑜为居巢长,将数百人故过侯(鲁)肃,并求资粮。肃家有两囷米,各三千斛。肃乃指一囷与周瑜。”后用指囷谓慷慨资助朋友。将(qiāng)伯,语本《诗经·小雅·正月》:“载输尔载,将伯助予。”传曰:“将,请;伯,长也。”本意谓车欲堕而请长者帮助。后用作求助或受助的意思。“堪笑”二句,反用谢尚及王修龄典,意说年轻人反而倒过来向老年人求助。谢尚,字仁祖,晋豫章太守谢鲲之子。幼有至性,聪敏绝伦,是有名的神童,他只活到五十岁。王修龄事见《世说新语·方正》:“王修龄尝在东山甚贫乏。陶胡奴为乌程令,送一船米遗之,却不肯取。其答语:‘王修龄若饥,自就谢仁祖索食,不须陶胡奴米。’”这里作者以谢尚自比,而以王修龄指代作者的友人、画家王溯山。作者于诗下原注谓:“王溯山米。”这说明,他移家南京后时间并不长,生活就相当窘迫了。程晋芳《文木先生传》中也有一段类似的记载:“余族伯祖丽山先生与有姻连,时周之。方秋,霖潦三四日,族祖告诸子曰:‘比日城中米奇贵,不知敏轩作何状。可持米三斗,钱二千,往视之。’至,则不食二日矣。然先生得钱,则饮酒歌呶,未尝为来日计。”可见吴敬梓移家南京,经过很短一段愉快生活以后,经济上便捉襟见肘,不得不时时为生计发愁了。

自“入夜”句而后为诗的第二部分,抒发作者面对严酷的现实而作出的深刻反思。“入夜醉司命,陈辞多自责。”司命本指星名或神名,引申为和生计有关的事物。《管子·国蓄》云:“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此处指作者酒醉饭饱后,不能不回首往事,瞻念前途。陈辞,语本《离骚》:“就重华以陈辞。”“多自责”,这是他以前的作品中少有的。“回思一年事,栖栖为行役”,道出作者移家南京后的第四年,一直得为生活来源而奔忙。栖栖,忙碌,不得安居貌。语本《诗经·小雅·六月》:“六月栖栖,戎车既觞。”形役,原指为形骸所拘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有“既以心为行役,奚惆怅而独悲。”此处引申指为衣食所役使。吃饭既成了问题,什么远大抱负也无从谈起。相如封禅书,仲舒天人策”二句,实是一种自嘲。自己也曾有过司马相如、董仲舒那样匡社稷、救苍生的宏图壮志,如今连自己也拯救不了了。司马相如草《封禅书》之事,见《史记》本传:“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司马相如既卒五岁,天子始祭后土。八年而遂先礼中岳,封于太山至梁父禅肃然。”仲舒,董仲舒。天人,指有道之人。《庄子·天下》:“不离于宗,谓之天人。”《汉书·董仲舒传》:“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而仲舒以贤良对策。”所谓“仲舒天人策”,似即指此贤良对策。作者对《封禅书》、《天人策》只能望洋兴叹。“夫何采薪忧,遽为连茹厄”二句,连用两个典故,说明自己时下的不幸处境。采薪之忧,指生病。《孟子·公孙丑下》:“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朱熹集注:“采薪之忧,言病不能釆薪,谦辞也。”连茹,《易经·泰》:“拔茅茹,以其汇。”注云;“茅之为物,拨其根而相牵引者也。茹,相牵引之貌也。”后以拔茅连茹比喻同道者相互引进。“人生不得意,万事皆愬愬。有如在网罗,无由振羽翮。”这四句抒发作者的人生感受。愬愬,恐懼貌。《易经·履》:“九四,履虎尾,愬愬,终吉。”他把自己比作笼中之鸟,无法展翅高飞。“严霜覆我檐”以下四句,意味深长地结束全文。严霜,霜杀百草,故称严霜。木介,雨雪沾附于树枝,凝结成冰,如披介胄,故称木介。也称木冰、木稼、树稼。这与北方的树挂、雨淞、雾淞相似。槭槭,象声词,刘禹锡《秋声赋》:“草苍苍兮人寂寂,树槭槭兮虫咿咿。”风吹叶动,因叶上有冰,故响声清脆、独特。搔首,抓头、挠发,有所思貌。语出《诗经·邶风·静女》:“爱而不见,搔首踟蹰。”“短歌与长叹,搔首以终夕”二句,这是一种不安定的状态。新年将到了,作者没有一丝喜悦。富人过年、穷人过关。作者正处于这样难堪的境地。

这是一首大彻大悟之作。笔者认为,在吴敬梓的思想发展过程中,这首诗是有着里程碑的意义的。写这首诗的吴敬梓,已没有丝毫纨绔子弟的习气,也不再以夸耀自己的家世为荣。他开始面对惨淡的人生,开始正视物质生活的严重匮乏。

这首诗在艺术上也颇有成就,如“北风吹窗隙”,“有如在网罗,无由振羽翮。严霜覆我檐,木介声槭槭”,“搔首以终夕”等句,很有诗意。是《文木山房集》中的优秀作品,内容有新意,艺术上有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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