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皇峻德如云日,赤雁歌成白麟出。游河巡洛迈唐虞,御宇升平六十一。乘舆六度幸江南,贝叶三花华盖含。勾陈列宿湛卢剑,陪辇词人玳瑁簪。驻跸金陵佳丽地,旧京凭吊思明季。乐舞云门祭孝陵,行宫夜半喧歌吹。中有伶工最少年,歌喉百啭圣人前。幽咽如闻陇头水,嘈切琵琶四十弦。忽然灵威歌天马,行云自止尘飞下;宫女私惊声绕梁,侍臣共见颜如赭。君王亲顾赐缠头,中使携来宠渥优。几日銮舆渡江去,从兹鞠部姓名留。鞠部从兹羡荣遇,秦青咸黑都相妒;下里喧传郢市歌,何人敢学邯郸步。本朝家法重明良,偶尔伶工一擅场,新磨安敢呼天下,幡绰焉能侍上皇。鼎湖龙去曾偷泣,当日御阶看鹄立,梦里犹闻天语呼,潦倒梨园自于邑。潦倒梨园五十年,萧萧白发暮江边,诛茅自构三间屋,种秫新营二顷田。莳花插竹时酣酒,往事追思曾回首,浓绿参差盼帝梧,嫩黄摇曳瞻尧柳。有时乘兴入豪家,忻看绰板间筝琶,不知匿笑缘何事,为道流涎逢麴车。今年城北花朝会,鶣拉
纷无赖,四座都为失意人,老伶阑入欢声大。银烛重烧眼倍明,蹒跚两足不成行,参军邦老新装就,缓步氍毹歌一声。一声歌罢群称善,都缘曾侍瑶池宴,似从天上谪人间,屈指流年若飞电。我语老伶声勿吞,曾受君王赐予恩,才人多少凌云赋,白首何曾献至尊?酒阑烛跋笙歌歇,行到板桥珍重别,曾见当年歌舞谁,秦淮流水鍾山月!
此诗不见于吴敬梓《文木山房集》中,而见于当时的上元县学教谕吴培源《会心草堂集》中。据时贤考证,此诗大约作于乾隆七年壬戌(1742),吴敬梓这时四十二岁。在此之前,他才从淮安程晋芳家作客回南京。二月十五日花朝在吴培源家与一些名士聚会,会后写了这首七言古诗赠给一位七十八岁的老伶人王宁仲。
按诗的内容,它可分成五个部分。
诗的第一部分写康熙南巡事。“圣皇峻德如云日,赤雁歌成白麟出”二句,写康熙皇帝道德崇高有如云天白日,在他在位期间,赤雁、白麟等吉祥之物相继出现。圣皇,指清圣祖玄烨,也即康熙皇帝。云日,语本《三国志·公孙度传注》引《吴书》载渊表权曰:“仰此天命将有眷顾,私从一隅永瞻云日。”赤雁,白麟,都是古人视为吉祥之物。《史记·武帝纪》:“行幸东海获赤雁,作《朱雁之歌》。”又《汉书·武帝纪》:“元狩元年冬十月,(武帝)行幸雍,祠五畴,获白麟,作《白麟之歌》。”班固《两都赋序》亦云:“白麟赤雁,芝房宝鼎之歌荐于郊庙。”“游河巡洛迈唐虞,御宇升平六十一”二句,写康熙帝多次巡行全国。河,指黄河;洛,洛河。河洛原指中原地区,此处指天下。唐虞,唐尧,虞舜。康熙巡行天下,功德甚至高过尧舜。御宇,指帝王统治国土,指康熙皇帝在位六十一年。“乘舆”句,说康熙曾六次下江南视察。以下几句则写当时的排场。乘舆,指皇帝、诸侯乘坐的车子。贝叶,佛教用语。郑刚中《山斋赋》云:“问迷途于贝叶,窥奥义于羲经。”三花,指三花树,又名槃多、贝多、思惟树。一年开花三次。华盖,帝王或贵官所用的伞盖。勾陈,原指星名,共六星,在紫微垣内。列宿,众星宿,此处以“勾陈列宿”喻指皇帝周围的众将官。湛卢剑,宝剑名,相传春秋时欧冶子所造,此处指将官所佩戴的武器。陪辇词人,指康熙皇帝的随从文官。词人,擅长文词的文臣,与上句“勾陈列宿”相对。玳瑁簪,形容其装饰之华贵。“驻跸”二句,写康熙在南京的活动。驻跸,帝王出行,中途暂住,跸,指帝王车驾。“金陵佳丽地”句,出于谢朓《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旧京凭吊思明季”句,写康熙在南京这明朝故都凭吊明孝陵事。据《清史稿·圣祖本纪》所载,康熙皇帝玄烨于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年二月、三十八年四月、四十二年二月、四十四年四月、四十六年三月前后六次南巡,均曾驻跸江南,而有明文记载吊祭明陵的只有两次。陈美林教授指出:“《老伶诗》一诗写作时,王宁仲既已七十八岁(乾隆七年已有五十三年。宁仲二十岁),就是在康熙二十八年(下距乾隆七年已有五十三年,宁仲二十五岁)。但从诗中所说‘中有伶工最少年’来考虑,应在康熙二十三年,宁仲二十岁时。”(《吴敬梓评传》)这一说法是可靠的,则上面这段文字,应是写康熙第一次下江南时的情景。当时吴敬梓尚未出生,对此不会有切身体验。这段文字恐非完全空想而出,而是融合了自己对乾隆下江南的感受。
“乐舞云门祭孝陵”句以下二十二句为本诗的第二部分,描述王宁仲在行宫为康熙表演的事。这是这位老伶人一生引为自豪的一件盛事。
“乐舞云门”即云门乐舞,云门是周六乐舞之一,即云门大卷,大司乐用以教公卿大夫之子弟,相传为黄帝时制。夜半,皇帝的行宫中歌吹沸天,中有一个艺人年纪最小,他在皇帝面前舒卷歌喉。其歌声极优美。“幽咽如闻陇头水”句中,幽咽,形容声音或而低沉,微弱。陇头水,汉乐府横吹曲名。《乐府诗集·陇头解题》:“一曰陇头水。《通典》曰:‘天水郡有大阪,名曰陇坻,亦曰陇山,即汉陇关也。’《三秦记》曰:‘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上有清水回注下,所谓陇头水也。’”《初学记·辛氏三秦记》曰:“陇头流水,鸣声幽咽。”“嘈切琵琶四十弦”句,前四字语本白居易《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四十弦”三字恐有误,“十”恐为“六”之误,琵琶只有四弦、六弦两种,而没有四十弦者。“忽然灵威歌天马,行云自止尘飞下”二句,写康熙听了王宁仲的歌声突然自己也高兴地唱起来,而且响遏行云,惊落梁上的尘埃。灵威,指康熙皇帝。灵威仰本为五方帝之一。《后汉书·冯衍传》谓:“皇帝以圣德灵威,龙与凤举,率宛叶之众,将散乱之兵,一期之间,海内大定。”将灵威与天马联系在一起的首推《西极天马歌》:“承灵威兮障外国。”(见《汉书》)“行云自止”,用《列子·汤问》中薛谭学讴于秦青之典,云秦青之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宫女们暗自惊叹其声余音绕梁。侍臣也看见皇帝面色红润,显得分外振奋。这段文字尚可另作一解,谓王宁仲起先唱的声音低抑,后忽声调高亢起来,仿佛天马行空,声振云宵,使宫女侍臣都惊叹不已,康熙皇帝也喜形于色。此说亦可通。“君王亲顾赐缠头,中使携来宠渥优”二句,言王宁仲表演结束,受到皇帝和中使的奖励。亲顾,亲自眷顾。缠头,古代歌舞艺人表演时以锦缠头,演毕,客以罗锦为赠,称缠头。中使,帝王宫廷中派出的使者,多以宦官充任。宠渥,奖励。
“几日”以下十句,是写这次受康熙眷顾后的荣耀。几天之后,皇帝的銮驾便离开南京而去了,王宁仲从此在戏剧界出了名。戏剧界同行都羡慕他受到的荣遇。连如秦青、咸黑那样的名角也会妒忌他。旧称戏班为鞠部,秦青,古之善歌者。咸黑,歌者名。《吕氏春秋·古乐》:“帝命咸黑作为声歌。”“下里喧传郢市歌,何人敢学邯郸步”二句,前句用宋玉《对楚王问》中:“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下里,乡里,郢市歌即指古代民间通俗歌曲《下里巴人》。后句用《庄子·秋水》:“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寿陵,燕邑;邯郸,赵都。这是比喻仿效别人不成,反丧失原有的本领。由于王宁仲名气太大,别人都不敢邯郸学步。“本朝家法重明良”以下四句,谓清朝法度非常严明,即便艺人一时技艺高超,却不能象敬新磨那样直呼皇帝为“李天下”,也不能象幡绰那样得以侍奉太上皇。家法,原指汉初儒生传授经学,口授相传,不易一字,此处似指朝廷的规矩法度。明良,语出《书经》:“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唐书·房杜传赞》:“君臣明良,志叶议从相资以成,固千载之遇,萧曹之勋,不足进焉。”“新磨”句,用敬新磨典,但用得不够准确,呼“李天下”的并非敬新磨本人。《新五代史·伶官传》:“庄宗尝与群优戏于庭,四顾而呼曰:‘李天下,李天下何在?’新磨遽前以手披其颊。庄宗失色,左右皆恐,群伶亦大惊骇,共持新磨诘曰:‘汝奈何披天下颊?’新磨对曰:‘李天下者,一人而已,复谁呼邪!’于是左右皆笑,庄宗大喜,赐与新磨甚厚。”幡绰,亦伶工之名。上皇,太上皇。此句出典不详。清朝法度严明,伶工很难受到帝王的宠幸,象王宁仲已是殊荣了。
“鼎湖龙去曾偷泣”以下十六句为本诗的第三部分,描述王宁仲自为康熙演出后(特别是康熙去世后)落魄潦倒的生活境况。
“鼎湖龙去”指康熙去世。古代传说,黄帝铸鼎于荆山下,鼎成,有龙垂胡髯迎黄帝上天。后世因名其地曰鼎湖。后因以鼎湖为皇帝死亡之典。他对皇帝去世很伤心,曾偷偷哭泣。他还清楚记得当年引领瞻仰皇帝丰采的情况。御阶,指皇帝所站立之台阶高处,刘言史《赠成炼师》诗:“曾随阿母汉宫斋,凤驾龙軿列御阶。”鹄立,鵠颈长,能远望,因喻引领之状。苏轼《正月十四夜扈从端门绝灯三绝》之一:“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他感激康熙的宠遇之恩,甚至梦中还听到皇帝的话。但他从此在戏班子中一蹶不振。天语,皇帝的诏论。刘禹锡《送源中丞充新罗册立使》:“身带霜威辞凤阙,口传天语到鸡林。”梨园,唐玄宗曾选乐工三百人,宫女数百人,教授乐曲于梨园,亲自订正声误,号皇帝梨园弟子。后世因称戏班为梨园。
“潦倒梨园五十年”以下则写老伶暮年凄凉的景况。“五十年”从为康熙帝演唱后算起,至如今七十八岁高龄,实际已不止五十年,此处举其整数。如今老人居住江边,已是白发稀疏。自己建了三间草屋,还种着两顷田的高粱。栽花种竹时常酣饮,经常追怀往事。他念念不忘为康熙皇帝的那次演出。帝梧,语出《韩诗外传》:“黄帝致斋于宫,凤乃蔽日而至,止帝东园,集帝梧桐。”岑文本诗曰:“佳气浮仙掌,熏风绕帝梧。”尧柳,《宋文帝受命颂》:“南通舜梧,北平尧柳。”“浓绿参差盼帝梧,嫩黄摇曳瞻尧柳”二句,互文见义,说明这位老伶对康熙感恩戴德,朝思暮想之态。暮年他已不再从事戏剧演唱,偶尔到豪富人家去,看到演出用的绰板和乐器,还会流露出欣羡之情。他为何这般高兴,仿佛见到载酒的车子会垂涎似的?这里作者并未正面回答,却令人深思,感叹唏嘘。匿笑,掩口暗笑,此处指暗暗高兴。
“今年城北花朝会”以下十二句为本诗的第四部分,记叙这位高龄的老伶人参预文人的花朝会的情景。
今年城北的这次花朝之会,人员群集,熙熙攘攘。到会的都是一些失意文人,当这位老伶闯入,引得大家欢喜雀跃。花朝,旧俗以农历二月十五日为百花生日,号花朝节,又称花朝。鶣,轻貌。轻沓有混杂,群聚意。《宋书·乐志》引《思悲翁曲》:“枭子五,枭母六,拉沓高飞莫安宿。”傅毅《舞赋》亦云:“鶣
燕居,拉沓鹄惊。”无赖,烦扰。阑入,擅入。汉制,诸入宫殿门皆著籍,无籍而妄入,谓之阑入。老伶闯入以后,人们重新点起银烛看得更分明。老伶只能跛行,却妆扮成参军邦老,在地毯上缓缓而行,舒开歌喉唱一声。参军,流行于唐宋时一种讽刺时政的表演参军戏中的角色。邦老,亦古剧角色名,通常扮演恶人。氍毹,毛麻地毯。这位老伶虽年老力衰,又不复当年青春年少,但毕竟功底扎实,大家对他的表演还是很满意的,这全因为他曾在皇家宴会上表演过,他仿佛是从天上落到人间,而时光却星飞电驰,五十年迅速地过去了。瑶池,古代神话中的神仙居所。流年,指光阴、年华。
白居易《琵琶行》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块垒。《老伶行》也是如此。“我语”以下四句,是劝慰老伶之语。他劝告老伶不要伤心哭泣,王宁仲毕竟还曾受到君王的赏赐之恩,而有多少有才华的文人,曾经作过《凌云赋》那样的好文章,却直到满头白发,又何曾能将这样文章献给皇上?作者这里显然是自指,他的《文木山房集》中也有《拟献朝会赋》,但未能在朝会上献给御览。作者写此诗时,虽才四十二岁,还未到“白首”年龄,但他对未来也已不抱任何希望。长歌当哭,这几句劝慰之辞是比痛哭更令人伤感。“酒阑”以下四句是全诗的结尾。酒酣烛尽,笙歌消歇,这次花朝之会也就结束了。他与王宁仲一路同行,从城北一直走到板桥才珍重告别,因为吴敬梓到家了,而王宁仲还得继续前行,因为他的家在“暮江边”(疑在外秦淮河边)。“曾见”二句,抚今思昔,秦淮之水钟山之月均得是历史的见证,它们曾亲见秦淮河的歌舞繁华。秦淮河尚且今不如昔,何况人呢?“曾见当年歌舞谁”句中,“谁”字用得较费解,或许是传抄之误,若改为“谁见当年歌舞地”,似更佳。
吴敬梓《老伶行》一诗,是吴敬梓七言歌行中写得较好的一首。吴培源曾写有《题敏轩老伶行诗后》:“崔九堂前一曲歌,落花时节奈君何。白发应记升平乐,廿载江南望幸多。”“零落才人献赋迟,兴酣翻出老伶诗。良辰好贳旗亭酒,赌取黄河远上词。”这两首诗将此诗与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及王之涣《凉州词》相提并论,前者尚有相同之处,后者则显得不伦不类,但极力抬高它的地位却是明显的。这首诗以叙事为主,脉络分明,寓抒情于叙事之中,特别是诗的结尾含蓄蕴藉,耐人寻思。此诗较少用典,也是其成功的主要原因。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投稿及网络搜集,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联系QQ:37996619(同微信)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