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当悒郁无聊之会,托之于檀板金樽以消其块磊。而南北曲多言男女之私心,雕镂劖刻,畅所欲言,而后丝奋肉飞,令观者惊心骇目。且或因发于一时,感于一事,非可因玉钗挂冠,罗袖指衣,遂疑宋玉之好色也。
吾友蘧门所编《玉剑缘》,述杜生、李氏一笑之缘,其间多所间阻,复有铁汉之侠,鲍母之挚,云娘之放,尽态极妍。至《私盟》一出,几于郑人之音矣。读其词者沁人心脾,不将疑作者为子衿佻达之风乎?
然吾友二十年来勤治诸经,羽翼圣学,穿穴百家,方立言以垂于后,岂区区于此剧哉!子云:“悔其少作”,而吾友尚未即悔者,或以偶发于一时,感于一事,劳我精神,不忍散失。若以此想见李子之风流,则不然不然也。全椒吴敬梓敏轩氏书。
这是吴敬梓为李本宣《玉剑缘传奇》所作的序。李本宣字蘧门,原籍扬州江都。他与吴敬梓一样,长期流寓南京达二十余年。他的隐居之地位于南京城西南角的杏花村中。他的性格极温和,与吴敬梓的急性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因此二人在一起,争执时常发生。李本宣诗并不出色,而画却很有名。他与吴敬梓的关系相当密切,今本《文木山房集》中,与之唱和之作竟有五首之多,二人还互为对方作序,还曾一起游溧水等地。
李本宣《玉剑缘》传奇今仍有刻本传世。据时贤考证,《玉剑缘》传奇大概是李本宣早年之作,是应“金阊坊友”之请,由宁楷“点次”并写有序言而直行于世的。陈美林教授认为,此序作于真州,大约作于乾隆十七年(1752)冬,这时已是吴敬梓的晚年。与他同为《玉剑缘》传奇作序的还有李本宣的另一友人田倬。
《玉剑缘》全剧三十六出,其第一出《沁园春》词,写出了其大致的剧情:
杜子才华,家藏玉剑,光芒烂然。有痴肥公子,乘机欲夺,颠狂狭友,仗义相援。挥麈仙姬,卖珠女弟,一笑相思两意悬。遭魔障,幸庙中神女,说与姻缘。无端妙选朝天,又祸结兵戈杀气连。喜情通戚畹,佳人内释,文殿高陛,才子廷宣。破贼有功,辞婚不允,相厢乘龙摆喜筵。浮生事,算只应如此,便合神仙。从这阕颇拙劣的《沁园春》词不难窥见,《玉剑缘》乃以玉剑作为爱情故事的线索,由其被夺和遇救引出一段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而最后以大团圆告结束。这是一部落入俗套的传奇故事。焦循《剧说》卷四也曾指出它蹈袭前人之处:
《梦钗缘》一剧,直袭《西厢》、《西楼》而合之,已为伧父可笑。又有《玉剑缘》者,亦有《弹词》一出。夫洪昉思袭元人《货郎旦》之《九转货郎儿》,其末云“名唤春郎身姓李”,洪云“名唤龟年身姓李”,至《玉剑缘》又云“句唤珠娘身姓李”,生吞活剥,可称笑柄。近则有为《富贵神仙》者,竟至袭《玉剑缘》,与《梦钗缘》之袭《西厢》、《西楼》相同。李本宣是作者的好友,而《玉剑缘》却又极平庸。应友人之请为之作序,实是不易。若直言不讳,畅所欲言,则会触怒友人。若违背事实,一味奉承,又有损作者品行。如何把握好这个分才,煞是不易。
这篇序按其内容可大致分为三个部分。首先是说作者对戏剧创作的认识。他认为戏剧是文人悒郁无聊之时,为消释胸中的磊块而作。悒郁,即抑郁,愤懑,忧愤郁结之意。无聊,精神无所寄托。块磊,心中郁结不平。因为心中怀有愤懑之情而无所寄托,故借檀板金樽来寄概。檀板,檀木拍板,指戏剧。金樽,对酒杯的美称。在作者的眼中檀板的社会功能只与金樽仿佛,只是文人的无聊时的一种寄托而已。
诗的后几句写当时戏剧的内容。南北曲为古代南曲、北曲的合称。南曲亦名南词,北曲亦称北词,合称为南北词。南曲以唐宋大曲,宋词为基础,曲调用五音阶,用韵以南方的语音为标准,有平上去入四声。北曲用七音阶,无入声。用韵以元周德清《中原音韵》为主。此处南北曲,实主要指南戏。其内容主要写男女之私情,经过细节的刻划,人物语言的生动描述,最后再辅之以一些惊险的场面,使观众惊心动魄。而这种男女之爱,大都是一时一事所感发。不至于为一女子辞官,或为所爱的女子而隐居,于是甚至怀疑宋玉也是好色之徒。玉钗、罗袖,本乃女子的首饰、衣衫,此处即用指穿罗袖衣裳、佩戴玉钗的女子。挂冠,辞官而去。《后汉书·逢萌传》:“时王莽杀其子宇,萌谓友人曰:‘三纲绝矣!不去,祸将及人。’即解冠挂东都城门,归将家属浮海,客于辽东。”拂衣,表示决绝之意,后应称隐居谓拂衣。《后汉书·扬震传》:“(孔融曰:)孔融鲁国男子,明日便当拂衣而去,不复朝矣。”宋玉曾作《登徒子好色赋》,表白自己并不好色,真正好色的是说宋玉好色的登徒子本人。
作者在序的第二部分才正面评述《玉剑缘》的故事情节及其艺术成就。“述杜生、李氏一笑之缘,其间多所间阻,复有铁汉之侠,鲍母之挚,云娘之放,尽态极妍。”这段文字与前引《沁园春》词介绍的剧情梗概相似。杜生,大约即词中所谓有“杜子”,李氏是词中所谓“挥麈仙姬”,“一笑之缘”即词中“一笑相思两意悬”,而“其间多所间阻”即词中“遭魔障”了。“铁汉之侠”则即词中“仗义相援”之“颠狂侠友”,而“鲍母之挚,云娘之放”,鲍母,云娘可能便是词中言及的“庙中神女”、“卖珠女弟”之类。放,放纵。作者没有用太多笔墨去写剧中人物刻画方面的成就,而用“尽态极研”一语以尽之。而对于《沁园春》词下阕谈到的一些故事情节均未言及。而只点出:“至《私盟》一出,几于郑人之音矣。”这两句对《玉剑缘传奇》颇有微辞,指出《私盟》一出似“郑人之音。”《论语·卫灵公》中有“郑声淫”之说。“读其词者沁人心脾,不将疑作者为子衿佻达之风乎”二句,带有解嘲意味。前句肯定了此剧的文词优美,具有艺术感发作用,能给人清新、爽朗的感受。子衿,本《诗经·郑风》篇名,是描写青年男女约会的民歌。子衿也是学子所著的衣服,此处用作学子的代称。佻达,戏谑之意。
序的第三部分进一步对《玉剑缘》传奇提出了批评。“然吾友”句,肯定李本宣二十年来的主要成就在于研究经学,辅佐儒家圣学,探求诸子百家,正应创立学说以留传后世,其成就当然不在这一小小的《玉剑缘》传奇。“区区”二字,已见出作者对此剧的鄙薄。“子云”以下几句,更暗示,此剧是李本宣早期的作品,是应当后悔的少年之作。而李本宣之所以未觉后悔,只是因为它也是一时一事感发所致,曾劳心费力、不忍其散失而已。作者又说:“若以此想见李子之风流,则不然不然也。”这是由作品而言及人品了,这样一出颇有香艳脂粉气的传奇之作,并不能代表李本宣其人。
这是吴敬梓传世的不多几篇文论之一,作者的观点仍是儒家传统的一套,重经学,重诗文,而轻视戏剧创作。同时,仍继承唐宋以来“文以载道”的传统,以其能否“载道”,来判别作品的高下,是戏剧批评中的片面之见。
这篇序是吴敬梓后期之作,他写此序时《儒林外史》已经完成。从序中重视治经的言论,不难窥见他晚年未继续创作小说转而研究《诗经》,并著有《诗说》的动机。大约在他此时的认识中,《儒林外史》也是《玉剑缘》一类托于檀板金樽以消其块磊之作了。这于研究吴敬梓思想演进的轨迹倒是颇值得注重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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