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寅除夕
令节穷愁里。念先人、生儿不孝，他乡留滞。风雪打窗寒彻骨，冰结秦淮之水。自昨岁、移居住此。三十诸生成底用，赚虚名浪说攻经史。捧卮酒，泪痕滓。
家声科弟从来美。叹颠狂、齐竿难合，胡琴空碎。数亩田园生计好，又把膏腴轻弃。应愧煞、谷贻孙子。倘博将来椎牛祭，总难酬罔极深恩矣。也略解，此时耻。
此词作于雍正十二年(1735)除夕，四年前，同在南京，同是除夕，同是风雪之夜，他曾写下八首《减字木兰花》，两相比照，前者虽对自己在科举、家族、婚事、冶游等方面进行认真的反思和检讨，但对移居南京仍是满怀期望的。如《减字木兰花》组词的第八首下阕便写道：“秦淮十里，欲买数椽常寄此。风雪喧豗，何日笙歌画舫开。”秦淮河上“笙歌画舫开”的日子在一年的大多数日子里都是随处可见的，而作者心里的“笙歌画舫”却无缘得开，而心中的风雪依旧喧豗。这首词便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写成的。
“令节穷愁里”，令节，佳节。穷愁，困穷而忧伤。移家南京后，他坐吃山空，没有任何收入。穷愁是极自然的事。“念先人”两句是作者的白谴自责。他不是一个能光大吴氏门庭的孝子，而是一个吃喝嫖的浪荡子，最后在故乡安身不得，只得卖掉田地房产，抛别先人丘墓移居他乡。他以“不孝”来自责、按封建道德传统，这是完全贴切的。“他乡留滞”，他乡指南京，留滞，居留。《史记·太史公自序》：“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风雪打窗寒彻骨，冰结秦淮之水”，秦淮河都结了冰，天气是十分寒冷了。加之风雪漫天，所以冷得寒彻骨。当然，对天寒的感受穷人、富人是不会一样的。“自昨岁、移居住此”。这是过程性的交代。倒也透露出，自前一年二月移居秦淮水亭后，直到此时他的住所并无改变。
“三十诸生成底用，赚虚名浪说攻经史。”可以看出，吴敬梓此时对科举有所怀疑。诸生，生员。《通俗编·文学诸生》：四年前，他在《减字木兰花》中亦曾慨叹：“株守残编，落魄诸生十二年。”到这时，他更对这科举功名的作用发生了怀疑。他认为自己攻读经史，只是“虚名浪说”。旧社会有俗语云：“满腹文章充不得饥。”自己仍啼饥号寒，故云：“捧卮酒，泪痕滓”。此时，欲借酒以浇愁，眼泪却潸然而下。
换头又从自己的家世谈起，以自己不能克绍箕裘而自责。“家声科第从来美”，作者一直以自己的家世科举发家为荣。其祖辈的家世名声，科举登第都是值得夸耀的。但“君子之泽，斩于五世”，到自己只能“赚虚名浪说攻经史”了。“叹颠狂、齐竽难合，胡琴空碎”二句，叹息自己不为世人所知。“颠狂”，以狂生自谓。“齐竽难合”，用“滥竽充数”典。《韩非子·内储上》：“齐宣王使人吹竿，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涽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作者以南郭先生自喻，却反其意而用之，实指自己曲高和寡。“胡琴空碎”句也是这一意蕴。《独异记》载，陈子昂居京师，不为人知。时东市有卖胡琴者，价百万，子昂辇千缗市之，众惊问，答曰：“余善此乐。”曰：“可得闻乎?”曰：“余居宣阳里。”明日齐赴之，子昂张宴席，起捧胡琴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乐贱工之役，岂愚留心哉!”举而弃之。以其文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声华溢都。可在吴敬梓看来，胡琴摔碎也无用，仍难为人所知。
“数亩田园生计好，又把膏腴轻弃。”这两句说明父亲去世时，给他留下几亩肥田沃土，本来他挺可以过安逸舒适的生活。生计，谋生之计。膏腴，言土地肥沃。“轻弃”，意为贱卖。显然，当然吴敬梓“田庐尽卖”，不是完全出于不得已，所以至今后悔。“应愧煞，谷贻孙子”，这里似省略了一否定词“无”，即应以无俸禄传给子孙而惭愧。古以谷为俸禄，故称禄为谷。《论语·宪问》：“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倘博将来椎牛祭”以下几句，回应词的开头，终以不能向父母尽孝为耻。椎牛祭是杀牛而祭。《韩诗外传》：“椎牛而祭，不如鸡豚之逮亲存也。”罔极，后常称父母之恩为罔极之恩。即便将来能够杀牛而祭父母，也无法报答父母的恩情。不过，多少可以洗雪日下之耻。
这首词的思想是很复杂的。“三十诸生成底用，赚虚名，浪说攻经史”，似乎作者对走科举道路已有所觉悟。而“倘博将来椎牛祭”句，仍对经科举而为官抱着极大的希望。因为，他并不经商，又无田地房产，科举做官是唯一可能走通的道路。
此词词牌作《乳燕飞》，实即《贺新郎》，因苏轼词《贺新郎》有“乳燕飞华屋”句而得名。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云：“大抵用入声部韵者较激壮，用上去部韵者较凄郁，贵能各适物宜耳。”吴敬梓选择了用上去韵，故全词声情凄凉，悲抑。这首词用典故较少，即使用典，也有变化，如“叹颠狂、齐竽难合，胡琴空碎”，两个典故均属反用。这首词写得疏朗舒展，且较有激情。属《文木山房集》中的上乘之作。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投稿及网络搜集，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联系QQ：37996619（同微信）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