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家娇

生日作

行年三十九，悬弧日、酌酒泪同倾。叹故国几年，草荒先垅，寄居百里，烟暗台城。空消受、征歌招画舫，赌酒醉旗亭。壮不如人，难求富贵，老之将至，羞梦公卿。

行吟憔悴久，灵氛告须历，吉日将行。拟向洞庭北渚，湘沅南征。见重华协帝，陈词敷袵，有娀佚女，弭节扬灵。思不甚兮轻绝，休说功名。

这是《文木山房集》中最后一首词。词牌作《内家娇》为《双调风流子》之异名。是作者三十九岁(虚岁)生日时所作。年近不惑的作者，抚今思昔，慨叹自己的身世经历，对未来，他已不敢期望过高。

“行年三十九，悬弧日、酌酒泪同倾。”这开头两句即已定下全词的基调，作者在生日这一天，既举杯庆贺，而更多是感伤自己的身世。行年，经历过的年岁。《国语·晋语四》：“文公问元帅于赵衰，对曰：‘郤可，行年五十矣’。”注曰：“行，历也。”以年岁开头，既紧扣词题《生日作》，更为全词的议论奠定基础。古人寿命较短，三十九岁，已是大半辈子了。悬弧日，即生日。弧，弓也。古代风俗，家生男于门左挂弓一张。见《礼记·内则》、《礼记·郊特性》。后因称生男为悬弧，称男子生日为悬弧令旦。酌酒，饮生日酒。包何《相里使君第七男生日》：“他时干蛊声名著，今日悬弧宴乐酣。”

“叹故国几年，草荒先垅，寄居百里，烟暗台城。”这几句并无深意，只是说，离开故乡已好几年了，先人坟头已长满荒草，而自己却寄居百里之外的南京。故国，故乡。杜甫《上白帝城》诗：“取醉他乡客，相逢故国人。”垅，同垄，坟墓。《战国策·齐策四》：“昔者秦攻齐，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寄居百里，作者移居的南京城距全椒不过百里之遥。台城，城名。一名苑城，本战国吴后苑城。晋成帝咸和中作新宫名建康宫，晋宋间谓朝廷禁省为台，故称台城。故城在今玄武湖南侧。

“空消受”三句，似写作者少年时期在南京的冶游生活。消受，指禁受、忍受。征歌，招歌者歌唱。画船，装饰华丽的游船。“赌酒醉旗亭”，旗亭，酒楼。在酒楼比赛喝酒。以上均是指少年时放荡冶游的生活。“难求富贵”，补充“壮不如人”句，自己壮年尚且未能取得富贵。“老之将至”，语本《论语·述而》：“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青壮年时期尚且无所作为，而将近老年，就更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了，已近不惑之年，既不能象少年时期那样冶游放荡，也不能象壮年时期那样心存希冀。更不能指望能跻身公卿那样的高位。

词的下阕以屈原自比，瞻念自己的前途。“行吟憔悴久”，语本《史记·屈原列传》：“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灵氛告，须历吉日将行。”语本屈原《离骚》：“灵氛既告余以吉占兮，历吉日乎吾将行。”灵氛，古代善占卜之人。历，选择。全句的意思是，善占卜者说，应选择一个好日子我再出发。“拟向洞庭北渚，湘沅南征，见重华协帝，陈词敷袵。”洞庭，洞庭湖，在湖南省境内。渚，水涯。北渚，语本屈原《九歌·湘君》：“夕弭节兮北渚。”“湘沅南征，见重华协帝，敷袵陈词”句，语本屈原《离骚》：“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湘，湘江，湖南省最大的河流，发源与广西兴安县海阳山。沅，沅江，原出贵州都匀的云雾山。这二水均流入洞庭湖。重华，虞舜名。《书经·舜典》：“曰若稽古帝舜，曰重华，协于帝。”疏：“舜能继尧，重其文德之光华。”“敷袵陈词”，又本于屈原《离骚》：“跪敷袵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敷袵，揭开前襟，以示坦率。陈词，陈述。

“有娀佚女”以下四句，也大都出自《楚辞》。“有娀佚女”句，语本屈原《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有娀，古国名。《淮南子·地形》谓：“有娀在不周之北。”佚女，美女。相传有娀氏有二美女，居住在高台之上，其一名叫简狄，后来嫁给帝嚳(即高辛氏)，生契。弭节，驻车。弭，止；节，策，鞭子。停下鞭子使车缓行。语本屈原《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扬灵，指显扬自己的精诚。屈原《九歌·湘君》：“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恩不甚兮轻绝”句，亦本于屈原《九歌·湘君》：“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恩不甚，犹言恩情不深。轻绝，容易诀绝。“休说功名”句，说明作者对科举成名已不再心存幻想。而他自己年龄还不到四十，却已超凡脱俗，不再以功名为念。这是他思想上的一大飞跃。

这首词后阕完全用括体，化用《楚辞》中屈原的《离骚》及《九歌·湘君》中陈句而成。但其词大多与自己的身世遭遇有关，在词中能抒写自己的真情实感，故对考证其生平思想演化有极高的参考价值。从词史的发展角度来说，吴敬梓词是由浙西词派的清空向常州派的比兴寄托说演进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其词用典过多，也较少寄托，是由清空向质实词风转变的关捩点之一。这使吴敬梓不仅是小说领域中的文学大师，在清代中叶词坛上也有其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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