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家赋　并序的意思-诗句大全

移家赋　并序

粤以癸丑之年，建寅之月，农祥晨正，女夷鼓歌，余乃身辞乡关，奔驰道路。晏婴爽垲，先君所置，烧杵掘金，任其易主。百里驾此艋艇，一日达于白下。

土云信美，客终畏人。阮籍之哭穷途，肆彼猖狂；杨朱之泣歧路，悲其南北。昔陆士衡之入洛，卫叔宝之过江，俱以国常，非同得已。梓家本膏华，性耽挥霍，生值承平之世，本无播迁之忧；乃以郁伊既久，薪纆成疾。将东徙，浑未解于更呜；鸟巢南枝，将竟托于恋燠。烟寒土锉，仲蔚之居尽蓬蒿；月冷绳床，陈平之门惟敝席。心妍面丑，力薄才绵，紫谖岂疗愁之花，丹棘非忘忧之草。饥者歌食，劳者歌事，视缕惧荒耗之讥，忳悒非尽侘傺之况。叹老嗟卑，思来述往。御炉宫锦，旧事销沈；葛帔西华，故交零落。汜腾财散，聊自适于琴书；贾岛诗穷，复何心于薪米?相如涤器，炉边有嫭姱之女；景略鬻畚，山中遇蹒跚之翁。诛茅江令之宅，穿径谢公之墩。乌衣巷口，燕子飘零。白板桥边，渔舟暧迺。苔殷虿紫，凄凉何代江山；断碣缭垣，寂历前朝陵树。帘开昼永，雀作嘉宾；户冷宵澄，鱼为门钥。具崔洪之癖，不言货财；读潘尼之诗，易遗尺壁。遂乃笙簧六艺，渔猎百家。有若之恶卧，焠之以掌；苏子之屈首，刺之于股。坐萧藻之床，书帙蠹希；映孙康之雪，炉香鸭困。林宗不改其乐，佝偻用志不分。竟同元豹，任终隐以无伤；转惭蝜蝂，能负财以至死!虽无扬意之荐，达之天子，桓谭之赏，传于后人，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蛟入仲舒之怀，凤吐子云之口，染翰列元中之名，别馆著紫方之号。金棱玉海，连城足比，秃友退锋，成功可期。千户之侯，百工之技，天不予梓也，而独文梓焉。追为此赋，歌以永言，悲切怨愤，涕涶流沫。左思之赋覆酱瓿，亶其然乎?李贺之诗投溷中，是吾忧也!

我之宗周贵裔，久发轫于东浙。(按族谱：高祖为仲雍九十九世孙)有明靖难，用宣力于南都。(远祖以永乐时从龙)赐千户之实封，邑六合而剖符，迨转弟而让袭，历数叶而迁居。(始祖讳转弟公，自六合迁全椒。)值前代之中天，正太和之宇宙，隶淮南为编氓，勤西畴以耕耨。陨荣露而脂凝，合萧云而车覆。春亩青连，芳郊绿绣。鹧而镰挥，蟀吟而轧轧织就。舣舟于蔡姥湖边，扶杖于丁姑祠右。(蔡姥湖见《全椒志》，丁姑祠见《搜神记》。)爰负未而横经，治青囊而业医，鬼臾区以为友，僦贷季以为师，翻玉版之精切，研《金匮》之奥奇。德则协于仁恕，知则达于神示。聪明理达，淳良廉洁，道遗金而不拾，墙有桃而讵折，(先世还金事，至今乡里皆称之。)讲孝友于家庭，有代传之清节。信作善之必昌。乃诞降于高祖。自束发而能文，及胜衣而稽古。绍绝学于关闽，问心源于邹鲁。梦丹篆而能吞，假采毫而不与。清丽芊绵，疏越朱弦，风行水上，繁星丽天。初奋发于制举，仍追逐于前贤，仲舒无窥园之日，公美无出墅之年。遭息翮而垂翅，遽点额而迍邅；夜珠之光按剑，泣玉之泪如泉。暖风晴日，张乐花前。望龙门而不见，烧虎尾而茫然!席帽随身，番毡盖骨，躬耕而田病硗确，转徙而财难薛越。贫居有等身之书，干时无通名之谒；(宁国太守关骥以书召，谢不往)。时呵壁而问天，遂举觞而喝月；种白杨于萧斋，感黄槐于林樾。陇上乌飞，花间莺歇，流水潺湲，寒山碑矹，无不伤迟暮于美人，白盈颠之华发。乃守先而待后，开讲堂而雒诵，历阳百里，诸生游从，鸟啼花影，马嘶香鞚。轴之寤寐言，趾离之告吉梦，见神物之蜿蜒，占大璋之载弄，(高祖梦神物，而太史、黄门挛生。)肇锡之以嘉名，命王家而作栋。于是驹齿未落，龙文已光，始则河东三凤，终则马氏五常。或笃志于铅椠，或尽力于农桑，(曾祖兄弟五人，四成进士，一为农，终布衣。)寻桑根之遗迹，过落叶之山房，家有逸民之号，人传导引之方。东华遗俵，阆苑翻觞，落次仲之翮，逐箫史之凰。(布衣公无疾而终，人传仙去。)伯则遨游薇省，叔则栖迟槐署，季抗疏于乌台，受两朝之眷顾。似子固兄弟四人，吾先人独伤晚遇，常发愤而揣摩，遂遵道而得路。三殿胪传，九重温语，宫烛宵分，花砖月午。张珊网于海隅，悬藻鉴于畿辅，诏分玉局之书，渴饮金茎之露，羡白首之词臣，久赤墀之记注。五十年中，家门鼎盛，陆氏则机云同居，苏家则轼辙并进，子弟则人有凤毛，门巷则家夸马粪。绿野堂开，青云路近，宾客则轮毂朱丹，奴仆则绣镼妆靓，巵茜有千亩之荣，木奴有千头之庆。宅为因旧，斋号长梁，禽鸣变柳，燕寝凝香。故物唯于簪笏，旧业不系于貂珰，谢棋子之方褥，去班丝之隐囊。纱帷昼暖，素琴夕张，图史与肘案相错，绮襦与轩冕俱忘。听吕蒙之呓语，过张申之墨庄，鼎文有证谬之辨，金根无误改之伤，羡延陵之子，擅海内之文章。

吾父于是仰而思，坐以待，网罗于千古，从横于百代，为天下之楷模，识前贤之纪载，实文苑之羽仪，鲜沧海之流芥，元默以为稼穑，洪笔以为鉏耒。独正者危，至方则阂，九州之被有余，三秀之门斯在。雕虫而耻壮夫，弃觚而叹散儒，讲学邹峄，策名帝都，摩石鼓之文，听圜桥之书。当捧檄之未决，念色养之堪娱，感蔡顺之噬指，鄙温峤之绝裾。捆蒲苇而织屦履，浣厕牏而涤溺器。菽水堂前，板舆花里。见孝草之敷荣，有慈鸦之戾止，六芝竞进以延年，五采戏前而色喜。曾参之心乐三釜，赵之母年八十。身隐而文焉用，善养而禄弗及，方遂茅容之愿，遽下皋鱼之泣。肝乾肺焦，形变骨立，白蛇素狸之扰，皓鸟皬雀之集，凡见似而目瞿，皆隐志之相及。丧葬既毕，精业维勤，卷之万象，挥之八垠。守子云之玄，安黔娄之贫，观使才于履屐，作表帅于人伦。郈成分宅之义，羊舌下泣之仁。门堪罗鸟，庭无杂宾，挥乐广之麈，书羊欣之裙，马帐溢执经之客，鹿车骈问字之人。暮年黉舍，远在海滨，时矩世范，律物正身。时游历于缁帷，天将以为木铎，系马堂阶，衣冠万彟，鲑菜萧然，引觞徐酌。春夏教以诗书，秋冬教以羽籥，鸟革翚飞，云蔓连阁，见横舍之既修，歌泮水而思乐。(先君为赣榆教谕，捐资破产修学宫。)凛朽索之驭马，每求信于尺蠖，守规矩与绳墨，实方员而枘凿。微子之叹蓬飞，仲尼之感桑落，归耕颍上之田，永赴遂初之约。(先君于壬寅年去官，次年辞世。)贤人则岁在龙蛇，仙翁则唯遗笙鹤。于是君子之泽，斩于五世，兄弟参商，宗族诟谇。假荫而带狐令，卖婚而缔鸡肆，求援得援，求系得系。侯景以儿女作奴，王源之姻好唯利，贩鬻祖曾，窃赀皂隶，若敖之鬼馁而，广平之风衰矣!彼互郎与列肆，乃贩脂而削脯，既到处而辙留，能额瞬而目语。鱼盐漆丝，齿革毛羽，譶泶，驵侩枝梧。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迁其地而仍良，皆杂处于吾土。山人面，穷奇锯牙，细旃广厦，锦幄香车，马首之金匼匝，腰间之玉辟邪，春风则乘醉而倚，秋月则倍明于家。昔之列戟鸣珂，加以紫标黄榜，莫不低其颜色，增以凄怆，口嗫嚅而不前，足盘辟而欲往，念世祚之悠悠，遇斯人而快快。

梓少有六甲之诵，长余四海之心，推鸡坊而为长，戏鹅栏而忿深。嗟早年之集蓼，托毁室于冤禽，淳于恭之自箠不见，陈太邱之家法难寻。熏炉茗碗，药臼霜砧，竟希酒圣，聊托书淫。旬锻季炼，月弄风唫，谈谐不为塞默，交游不入佥壬。尔乃洛阳名园，辋川别墅，碧柳楼台，绿苔庭户，群莺乱飞，杂花生树，枕石漱流，研朱滴露。有瑰意与琦行，无捷径以窘步，吾独好此姱修，乃众庶之不誉。贺拔惎之交疏，刘鸧鹠之门杜。群疑，有似墨屎，啮啮，聇耻栖栖。无为牛从，宁为鸡尸，灌夫骂坐之气，庄叟物外之思。壮士歘兮绝天维，北斗戾兮太山夷，闭户而学书空，叩门而拙言辞。至于眷念乡人，与为游处，似以冰而致蝇，若以狸而致鼠，见几而作，逝将去汝!飘瓦而忮心不怨，虚舟而惼心不怒。买丝五色，绣作平原君；有酒一杯，唯浇赵州土。当其年少旅愁，东下西游，向临邛以作客，过邺下而登楼；马鸣驿路，鸡唱星邮，严霜点鬓，酸风射眸，鼠窥灯而破梦，鸟啼树而生愁，月晓则深林寂寂，叶落而古道飕飕。风力酒冰，寒威绵折，行道迟迟，忧心惙惙。日薄西山，乍明乍灭，有迷津而莫问，无幽事之可悦。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离别!看山光而黯淡，听水声而呜咽。既而名纸毛生，进退维谷，叹积案而成箱，亦连篇而累牍，虽浚发于巧心，终受于拙目。鬼嗤谋利之刘龙，人笑苦吟之周朴。竟有造请而不报，或至对宾而杖仆。谁为倒屣之迎?空有溺庐之辱。拨寒炉之夜灰，向屠门而嚼肉。五世长者知饮食，三世长者知被服。彼钱癖与宝精，枉秤珠而量玉，遂所如而龃龉，困穷涂而瑟缩。

金陵佳丽，黄旗紫气，虎踞龙盘，川流山峙，桂桨兰舟，药栏花砌，歌吹沸天，绮罗扑地，实历代之帝都，多昔人之旅寄。爰买数椽而居，遂有终焉之志。楼外花明，帘前日丽，竹院风清，纸窗雪霁；常扪虱而自如，乃送鸿而高视；吊六代之英才，忽怆焉而陨涕!彼夫金张之馆，许史之庐，南邻钟磬，北里笙竽，有万人之僮客，具千乘之辎车，生奇树于庭内，待时英丽而馆虚；久从吾之所好，岂有慕于彼都!乃有青钱学士，白衣尚书，私拟七子，相推六儒，既长吟而短啸，亦西抹而东涂，咸能振翼于云汉，俱夸龙跃于天衢，谁解投分之交，惧诵绝交之书。于是登高舒啸，临流赋诗，朝露之托柏叶，枯朽之出菌芝，世事则唯感木槿，文字则竟少萋蕤，浇书摊饭，朝斯夕斯。况复回文织锦，故人织素，鬓影春风，缟衣茹藘，垂露华于石井，弹绿绮而佳趣，不工封禅之书，聊作美人之赋。别有何戡白首，车子青春，红红小妓，黑黑故人。寄闲情于丝竹，消壮怀于风尘，识沈约梦中之路，销江淹别后之魂。

谦以称物而平施，忍以含容而成德，石火电光，终于此灭。取富贵以何时，嗟韶年之转迫。且夫消息盈虚，天道在焉。余家世于淮南，乃流播于江关，枯鱼穷鸟，不可问天。布衣韦带，虚此盛齿，寄恨无穷，端忧讵止。忆风景之通华，写哀思于侧理，妙曲唱于旗亭，绝调歌于郢市，正如雍门之琴，闻而泪落无休，素女之瑟，听则悲生不已!

(《文木山房集》卷一)

吴敬梓并不以赋名家，但其诗赋的功力亦颇受时人称许。其友人程晋芳《文木先生传》云：其“诗赋援笔立成，夙构者莫之为胜。”《移家赋》则是他殚精竭虑之力作。

一

吴敬梓在雍正十一年(1733)二月迁居南京。大约一年后，他回忆自己的半生经历，即事感怀，写下这篇《移家赋》。这是中国赋史上不可多得的长篇大赋，分序言与正文两部分。其中序言长五百七十二字，正文二千五百二十九字。就其字数而言，古代的名篇大赋中，仅庾信的《哀江南赋》堪与匹敌(《哀江南赋》正文二千九百零八字，长于《移家赋》，而序言比《移家赋》短四十字。)两篇赋的内容都是写为形势所迫而离开故乡家园，表现手法以至遣词用语也颇多相似之处。

庾信《哀江南赋》开头作：“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移家赋》则云：“粤以癸丑之年，建寅之月，农祥晨正，女夷鼓歌。余乃身辞乡关，奔驰道路。”显然，二者如出一辙。“粤”为语助词，用于句首，意与“曰”通。癸丑之年，乃雍正十一年(1733)，建亥之月，为农历二月。“农祥晨正，女夷鼓歌”二句则补写这二月的节令特征。前句语本《国语·周语上》：“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底于天庙，土乃脉发。”农祥，乃房星。晨正，谓立春之日，晨中于午。房星晨正而农事开始，故谓农祥。女夷鼓歌语本《淮南子·天文训》：“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长百谷、禽鸟、草木。”女夷乃传说中掌春夏万物生长之神。吴敬梓就是在这样一个初春之时，“身辞乡关，奔驰道路”的。他要离开故土，迁居异地，昔日分家时分得的二万金由于他不善经营，又慷慨乐施，此时已基本用尽，只得卖了故乡田产和祖宅。“故土难离”，这种彻底割舍的行动，不能不对他的思想产生强大的冲击波。故云：“晏婴爽垲，先君所置；烧杵掘金，任其易主。”连用了两个易宅的典故。“晏婴爽垲”，语本《左传·昭公三年》：“初，(齐)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曰：‘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请更诸爽垲者’”。爽垲，意为明亮干燥。晏婴拒绝了景公的好意，拒绝迁居，后景公在晏婴出使晋国时为其迁居，晏婴回国，又坚持搬回旧宅。“烧杵掘金”，语本《列异传》，谓张奋原先家中巨富，后家道衰落，将住宅卖与黎阳程家。程家迁入后，死病相继，只得又卖给何文。何文待日暮时，持刀坐到北堂中梁上，听到高冠黄衣人、高冠青衣人、高冠白衣人及细腰人的对话，经过盘问，终于弄清此宅的秘密，原来黄衣人乃黄金，白衣人乃白银，青衣人乃钱，细腰人乃杵，于是掘得金银各五百斤，钱千万余，又取杵烧之，宅内从此平安。前两句谓此乃“先君所置”之祖宅，象晏婴一样有着不忍割舍之意。而后两句，则谓即便宅下埋有金银钱财，也只能“任其易主”，又表现了决计迁居的决心，因为同族之间的倾轧，使他下定离乡决心，故不忍也要舍。这几句用意义相反的两个典故描述迁离故乡时的矛盾心态，简洁而明快。“百里驾此艋艇，一日达于白下”二句，极简括地写出移家的途程。安徽全椒，与南京仅一江之隔，百里之遥。“艋艇”，小舟，显然家当不多。“一日”，言时光迅速，回应“百里”。“白下”，南京东晋南朝时建康(今南京市)附近之滨江要地。本名白石陂，后人于此筑白下城，故址在今南京市金川门外。唐初曾移金陵县治于此，改名白下县。故又以白下为南京之别称。

“土云信美，客终畏人”二句道出作者旅途中的心情，为以下一段的总冒。“土云信美”，语本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信美，确实美。吴敬梓对南京的印象极佳，下文还将详细言及。然而南京毕竟是异乡的土地，新来乍到，举目无亲，“客终畏人”在所难免。畏人，语本《诗经·郑风·将仲子》；“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韦应物《鹧鸪诗》云：“不意道辛苦，客子终畏人。”乃此语所本。“阮籍之哭穷途，肆彼猖狂”句，语本王勃《滕王阁序》：“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晋书·阮籍传》：“时率意独驾，不同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扬朱之泣歧路，悲其南北”二句，扬朱，战国时魏人，字子居，又称扬子、阳子或阳生。后于墨子，早于孟子。其说重在爱己，不以物累，不拔一毛以利天下。事本《列子·说符》：“扬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扬子之竖追之。扬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而终未得羊，“扬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因多歧路，可以南可以北，故亡其羊。”以上四句，用阮籍扬子的两个典故，写出了作者穷途怅惘的心态。阮籍穷途而泣，扬子悲歧路，这是作者当时心境的真切写照。作者是在家乡呆不下去而移家南京，处于可南可北的人生歧路，何处是自己的归宿?作者心中是茫然的。“昔陆士衡之入洛，卫叔宝之过江，俱以国常，非由得已”。几句中，陆士衡，即陆机。陆机是东吴名将陆逊、陆抗的后代，《晋书》本传云：“至太康末，与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张华。华素重其名，如旧相识，曰：‘伐吴之役，利获二俊。’”卫叔宝，即晋卫玠，叔宝乃其字，曾为晋太傅西阁祭酒，拜太子洗马。兄璪为散骑侍郎，内侍怀帝。玠以天下大乱，欲移家南行。母曰：“我不能舍仲宝而去也。”玠启谕深至，为门户大计，母涕泣从之。临别，玠谓兄曰：“在三之义，人之所重。今可谓致身之日，兄其勉之。”乃扶舆母转至江夏。国常，本指国家的典章制度，《左传·襄二三年》：“毋或如叔孙侨如，欲废国常，荡覆公室”，此处用作国家政权的变故。陆机入洛因为东吴覆亡，卫阶南渡是因为天下大乱(不久西晋灭亡)，都出于不得已。而作者谓“梓家本膏华，性耽挥霍，生值承平之世，本无播迁之忧；乃以郁伊既久，薪缠成疾。”这段文字，颇有自谴自责之意。谓自己出身富贵之家之意，又生于太平之世，本无必要流离迁徙。而不能不离乡背井，迁居异乡。是因为“郁伊既久，薪缠成疾”。郁伊，忧闷不舒畅。《后汉书·崔寔传政论》：“是以王纲纵弛于上，智士郁伊于下。”注：“郁伊，不申之貌。”薪缠，为日常生活琐事缠扰。寥廖八字，把自嗣父吴霖起去世后十年间家族内部的纷争和烦恼高度浓缩其中。作者将造成这一结局的责任归于自己“性耽挥霍”。

关于这次移家的动机，作者又作了进一步的阐述：“枭将东徙，浑未解于更鸣；鸟巢南枝，将竟托于恋燠。”这里又用两个典故。枭东徙本于《说苑》：“枭逢鸠。鸠曰：‘子将安之?’枭曰：‘我将东徙。’鸠曰：‘何故?’枭曰：‘乡人皆恶我鸣，以故东徙。’鸠曰：‘子能更鸣可矣。不能更鸣，东徙犹恶子之声。’”“浑未解于更鸣”句明白道出作者虽“性耽挥霍”，以至“家产荡尽”，甚至早在三年前，他已“田庐尽卖，乡里传为子弟戒”(《减字木兰花·庚戌除夕客中》)，但他似乎并不想改弦更张，故云“浑未解于更鸣”。鸣声依旧使枭继续遭人之恶，吴敬梓不肯“更鸣”，终使他潦倒一生。“鸟巢南枝”句，南枝，谓南向的树枝，后多用作思念家乡的代词。《古诗十九首》：“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此处反用其义。燠，暖也。作者爱暖畏寒而愿巢于南枝，所恋者并非自己的家乡，而如唐李峤《鹧鸪》诗所云：“可怜鹧鸪飞，飞向树南枝。南枝日照暖，北枝霜露滋。”南京在全椒之东略偏南，又在江南，这里的“巢南枝”不仅用典，也是指实。“烟寒土锉”两联，写清寒的生活。土锉，瓦锅。古时蜀人呼釜为锉。杜甫《闻斛斯六官未归》：“荆扉深蔓草，土锉冷疎烟。”“仲蔚”，张仲蔚，后汉扶风人，少与同郡魏景卿隐身不仕。明天官，学问弘博，尝好为诗赋，所居蓬蒿没人。绳床，坐具。唐·义净《南海寄归内法传·食坐小床》：“西方僧众将食之时，必须人人净手洗手足，各各别坐小床，高可七寸，方才一尺，藤绳织内，脚圆且轻，卑幼之流，小拈随事，双足蹋地，前置盘盂。”其式样来自西域，故又称胡床。唐·岑参《惠净上人幽居》诗：“江云入袈裟，山月吐绳床。”陈平，西汉初年的政治家，年青时家贫，《史记·陈丞相世家》：陈平“家乃负郭穷巷，以弊席为门，然门外多有长者车辙。”“心妍面丑”，语本韩愈《送穷文》：“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紫谖岂疗愁之花，丹棘非忘忧之草”，写移居之时的沉痛心情，谖，谖草，即萱草，忘忧之草。《诗·卫风·伯兮》“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丹棘，萱草的别名。晋·崔豹《古今注·问答释疑》：“丹棘，一名忘忧草，使人忘其忧也。”疗愁花，亦萱花。南朝·梁·任昉《述异记》下：“萱草一名紫萱，又呼为忘忧草，吴中书生呼为疗愁花。”这两句句式亦本庾信《哀江南赋序》：“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又《小园赋》：“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两句言紫萱、丹棘，均难排遣心头的忧愁愤懑。以下四句也顺此思路抒发失意惝恍之情。“饥者歌食，劳者歌事”二句，语出汉·何休《春秋公羊传·宣公十五年解诂》：“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后世借这两句评价《诗经·国风》中一些反映劳动人民生活的诗歌。“缕惧荒耗之讥，忳悒尽诧傺之况”两句，以柳宗元、屈原以自比，抒发不得意之情。“缕”，委曲、原委。语出《新唐书·柳宗元传》：“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然力薄志劣，无异能解，欲秉笔缕，神志荒耗，前后遗忘，终不能成章。”忳，忧伤苦闷。侘傺，失意貌。语出屈原《离骚》：“伅郁邑余侘傺兮，吾独穷困乎此时也。”象柳宗元一样担心受“荒耗”之讥，又担心如屈原一样感伤失意。不免有叹老嗟卑的忧伤。按理说，作者写此赋时才三十三，四岁，不能谓老。潘岳《秋兴赋序》曰：“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见二毛。”后人曾以潘岳三十二岁开始鬓白作为衰老的开始，故这里用“叹老嗟卑”也就不足为怪。“御炉宫锦，旧事销沉”二句究竟何指，不易指实。宫锦，宫中特制的锦緞。《旧唐书·李白传》：“白衣宫锦袍，于舟中顾瞻笑傲，傍若无人。”黄庭坚有诗云：“宫衣黄带御炉烘。”能使用御炉，着宫锦衣者，是极大的殊荣，或即指其曾祖吴国对等受到的恩宠。据陈廷敬《吴国对墓志铭》载，吴国对高中一甲三名，很受顺治皇帝的“恩眷”，除按例授官翰林院编修外，还随顺治帝游幸景山瀛台、南苑诸处，经常召他从行，偶而还“赐坐延问如家人”。“旧事销沉”谓昔日曾祖辈的繁盛往事俱成过去。“葛帔西华，故交零落”二句，用南朝梁代任昉子西华之典，《南史·任昉传》载，任昉之子西华“冬月著葛帔裙，道逢平原刘孝标，泫然矜之，谓曰：‘我当为卿作计’。”乃著《广绝交论》以讥其旧交。”这里以西华之贫寒自比，古人夏葛冬裘，冬季当着皮裘衣服，却仍着葛帔，可见已穷困到穿不暖的地步。吴敬梓亲曾祖吴国对之后，吴家逐步败落，吴国对的三个儿子，仅一人中过举人，另两名仅为秀才，到吴敬梓父辈，也是一败涂地，其嗣父吴霖起只是一个拔贡，正经举人也未中过。“故交零落”，不完全谓这些亲朋故旧势力，因吴家败落而不再来往，很可能这些故交的后裔，历经三世，本身也大都衰落了。“汜腾财散，聊自适于琴书”，语见《晋书·汜腾传》：“汜腾字无忌，敦煌人也。举孝廉，除郎中。属天下兵乱，去官还家。太守张閟造之，闭门不见，礼遗一无所受。叹曰：‘生于乱世，贵而能贫，乃可以免。’散家财五十万，以施宗族，柴门灌园，琴书自适。”“贾岛诗穷”二句，用中唐诗人贾岛事。欧阳修《六一诗话》曰：“孟郊、贾岛皆以诗穷至死，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这几句作者以汜腾、贾岛自比，用典贴切。吴敬梓也曾散漫使钱，接济穷人。同时，他也如贾岛一样是一名诗人。(此时他还未开始《儒林外史》的写作，仅是一名诗人而非小说家)。沈大成《全椒吴征君诗集序》也说他：“以诗名东南，东南之人交口推先生，今犹然也。”吴敬梓本来也许可以诗名家，其在诗坛的地位，也许不亚于贾岛之于唐代诗坛，但为小说家盛名所掩。其“自适于琴书”，史料也不乏类似的记载。如金两铭《和(吴檠)作》中说他：“生小心情爱吟弄，红牙学歌类薛谭。旗亭盛事可再见，新诗出口鸡舌含。”程晋芳《文木先生传》亦云，他移居南京后，“居江城东之大中桥，环堵萧然，拥故书数十册，日夕自娱。窘极，则以书易米。”显而易见，诗人生计窘迫，而才艺出众，与任西华、贾岛是何等相似?

说到这里，他并不因此止住，又接着云：“相如涤器，炉边有嫭姱之女；景略鬻畚，山中遇蹒跚之翁。”相如，即司马相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嫭姱，美好之意。《楚辞·大招》曰：“朱唇皓齿，嫭以姱只。”嫭姱之女，此指卓文君。用相如之典，暗示自己贫困的窘况。其《买陂塘》词亦云：“臣之壮志，似落魄相如，穷居仲蔚，寂寞守蓬舍。”景略，乃前秦王猛之字。鬻，卖。畚，畚箕。《晋书·苻坚载记》：“王猛字景略，北海剧人也。家于魏都。少贫贱，以鬻畚为业。尝货畚于洛阳，乃有一人贵买其畚，而云无直。自言家去此无远，可随我取直。猛利其贵而从之，行不觉远，忽至深山，见一父老，须发皓然，踞胡床而坐，左右十许人，有一人引猛进拜之。父老曰：‘王公何缘拜也!’乃十倍偿畚直，遣人送之。猛既出，顾视，乃嵩高山也。”王猛后官至丞相，尚书令，太子太傅。以上四句，仍然是写作者当时的反映。当时他与叶氏结婚不久，情投意笃，似乎与当年司马相如、卓文君卖酒临邛相似，夫妻相爱，虽苦犹甜。他又以王猛自喻，意谓自己眼下虽如王猛落魄，安知不会有朝一日时来运转。不难看出，他在挣脱家族倾轧的牢笼，改换环境以后，对个人的前途还是抱有幻想的。

自“诛茅江令之宅”以下，作者抒写移居南京以后的生活及感受。

“诛茅江令之宅，穿径谢公之墩”二句，诛茅，铲除杂草。江令，古诗中江淹、江总皆可称江令，此处指江总，他有宅在南京，且靠近秦淮河边，与吴敬梓新居相距不远。穿径，修筑道路。南京有两个谢公墩，其一在“冶城西”(先绪《江宁府志》卷八)；吴敬梓《谢公墩》诗序亦称有二(参见陈美林教授《吴敬梓研究》中《“秦淮水亭”考索》一文)。这两句是从庾信《哀江南赋》中“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二句化来。

“乌衣巷”二句，化用唐人刘禹锡《乌衣巷》诗意：“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里指作者背井离乡，流落到南京。乌衣巷，在南京市东南，即在内秦淮河南。“白板桥”，桥名，今其址已不可考。”迺，即欵乃，舟行摇橹声。板桥亦指吴敬梓曾寄寓之所。白板桥西为妓女所居，吴敬梓的居处乃应在白板桥东。

“苔殷虿紫，凄凉何代江山；断碣绕垣，寂历前朝陵树”几句，写其在南京的住所的环境，苔藓满地，毒虫出没。居所早已破旧，说不上建于何朝何代，只有一些断墙残垣环绕着，静静长着几株前代的树。“寂历”，寂静。江淹《灯赋》：“涓连冬心，寂历冬暮。”“前朝树”，语本司空图《汴柳半枯因悲柳中隐》诗：”行人莫叹前朝树，已占河堤几百春”。“帘开昼永，雀作嘉宾；户冷宵澄，鱼为门钥”这四句续写生活的窘况。“昼永”，白天很长，但无人来访，只有雀来作宾。这两句语本梅尧臣《品晋叔遗新茶诗》：“会待嘉客来，侑谈当昼永”，而加以改造，显得凄怆哀伤。白天如此，夜晚就更为冷清，“户冷宵澄，鱼为门钥”，只有一把鱼形大锁与门作伴。“鱼钥”，鱼形门锁。唐·丁用晦《芝田录》云：“门钥必以鱼者，取其不瞑目守夜之义。”(《类说》十一)白天尚有鸟雀飞来，夜晚则连鸟雀亦无，鱼虽也是动物，而鱼形的门锁毕竟是死的，连鸟雀的那点活气也没有。这里写出吴敬梓初抵南京的情况，除了几个在全椒结识的朋友不时相访外，他在南京文坛还未站稳脚跟，在南京结交不广。

“具崔洪之癖，不言货财；读潘尼之诗，易遗尺璧”，四句谓自己象崔洪那样，不问钱财，而读书也不得要领。崔洪之癖，见《晋书·崔洪传》：“洪口不言货财，手不执珠玉。汝南王亮尝宴公卿，以琉璃钟行酒。酒及洪，洪不执。亮问其故，对曰：“虑有执玉不趋之义故尔。’然实乖其常性，故为诡说。”尺璧，直径一尺的璧玉，言其大而可贵。潘尼《答陆士衡》诗：“惭无琬琰，以酬尺璧。”潘尼，晋中书令。钟嵘《诗品》云：“正叔(尼之字)绿蘩之章，虽不具美，而文彩高丽，并得虬龙片甲、凤凰一毛。事同驳圣，宜居中品。”今人对潘尼诗评价并不甚高。

吴敬梓不言货财，而读诗无成，“遂乃笙簧六艺，渔猎百家”。笙簧，簧管类吹奏乐器，此处指吟诵。六艺，汉以后指儒家的六经，即《诗》、《书》、《礼》、《乐》、《易》、《春秋》。渔猎，犹言涉猎。徐陵《在北齐与宗室书》：“或有渔猎三史，纷论五经。”此处化用了韩愈《进学解》中“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有若之恶卧，焠之以掌；苏子之屈首，刺之于股。坐萧藻之床，书帙蠹希；映孙康之雪，炉香鸭困。林宗不改其乐，佝偻用志不分。”这段文字即上句中“笙簧六艺，渔猎百家”二句的注脚。这说明，迁居南京以后，吴敬梓曾潜心攻读过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他与外界交往很少，故把主要精力用于读书。有若，春秋鲁人，字子有，孔子弟子。主“礼为用，和为贵”，孔子死后，门人以有若貌似孔子，曾一度奉以为师。“有若恶卧”，语本《荀子·解蔽》：“有子恶卧而焠掌，可谓能自忍矣。”焠，灼也。有若苦读，害怕睡着而用火烧灼手掌。“苏子，即苏秦，战国时的谋上。《战国策·秦策》曰：苏秦“得太公阴秘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书自刺其股，血流至踵。”萧藻，为梁西昌县侯，大将军。《梁书·萧藻传》：“藻性恬静，独处一室，床有膝痕。宗室衣冠，莫不楷则。常以爵禄太过，每思屏退，门庭闲寂，宾客罕通，太宗尤敬爱之。”梁·任昉《为萧扬州荐士表》曰：“至乃集萤映雪，编薄辑柳。”李善注引《孙氏世录》曰：“孙康家贫，常映雪读书，清介，交游不杂。”炉香鸭困，谓鸭炉香尽。”在连用四个刻苦读书的典故以自况之后，赋中又写道：“林宗不改其乐，佝偻用志不分”，表明了自己对这种刻苦攻读生活自得其乐的态度。林宗，后汉郭太之字。郭太家世贫贱，且早孤，名震京师，却不愿出仕。范滂曾评之曰：“隐不违亲，贞不绝俗，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闭门教授，弟子千数，他以此为乐。佝偻，驼背老人。《庄子·达生》记叙孔子遇到一个驼背老人粘蜩(蝉)的故事。老人云：“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保为而不得。”孔子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元豹”两名，说自己要如元豹那样终生隐居不仕，元豹，当为某隐士之字。蝜蝂，虫名，也作“负版”。唐·柳宗元《蝜蝂传》：“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则持取，印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作者宁愿隐居终生，不愿象蝜蝂那样，贪财至死。“虽无杨意之荐，达之天子，桓谭之赏，传于后人”，杨意，《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蜀人杨得意为狗监，侍上(汉武帝)。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杨意，杨得意之简称。王勃《滕王阁赋》：“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桓谭为东汉初人，因不肯读谶，触怒光武帝，几乎处死，被贬六安郡丞，病死道中。但元和(汉章帝年号)间，肃宗行东巡狩，至沛，使使者祠谭冢，乡里以为荣。”作者并不指望象司马相如、桓谭那样获得生前或死后的荣耀。只希望能“优哉游哉，聊以卒岁”，即姑且逍遥自在地度过岁月。此语出于《左传·襄公二十一年》：“人谓叔向曰：‘子离于罪，其为不知乎?’叔向曰：‘与其死亡若何?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知也。’”注谓：“言君子优游于衰世，所以辟害卒其寿，是亦知也。”今谓勉强度过一年，形容生活艰难。

从上文看，吴敬梓似乎无用世之心，只希望得过且过。其实不然。据陈美林等专家考订，他移家南京后不久，即着手《儒林外史》的写作。《移家赋·序》中似乎也透露出这一信息：“蛟入仲舒之怀，凤吐子云之口。染翰列元中之名，别馆著紫方之号”蛟，蛟龙。《西京杂记》载：“董仲舒梦蛟龙入怀，乃作《春秋繁露》。”子云，杨雄之字，《西京杂记》又载：“杨雄著《太玄经》，梦吐白凤。”染翰，以笔蘸墨，指作书绘画、写作。染翰，以笔蘸墨，此处指皇帝御笔。元中，北宋末吴敏之字，据《宋史·吴敏传》：敏“为秘书省校书郎，(蔡)京荐之充馆职。中书侍郎以敏未尝过省，不可，京乃请御笔待召上殿，除右司郎官。御笔自此始。别馆，别墅。《史记·李斯传》：“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紫方，唐欧阳通别馆之号。欧阳通乃欧阳询之子，字通师，仪凤中迁中书舍人。居母丧，居庐四年不释服……通亦善书，与询齐名，时号小欧阳。”“金棱玉海，连城足比，秃友退锋，成功可期”四句，说明自己对著书立说的信心。金棱玉海与连城之璧均为珍贵之物。金棱，《宋史·舆服志》云：“非三品官及宗室戚里之家毋得用金棱器，其用银者毋得涂金。”玉海，本谓海碧澄如玉，喻博大精深。又《南史·张融传》：“融文集数十卷，行于世，自名其集为《玉海》，褚彦回问其故。融云：‘玉可比德，海崇上善耳’。”连城璧，价值连城之玉。《史记·蔺相如传》：“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后在形容璧之极其珍贵者为连城璧。禿友，秃笔的别称。笔用久则毛禿，故称。宋·陶谷《清异录·文用》：赵光逢薄游襄汉，濯足溪上，见一方砖，上题云：‘秃友退锋郎，功成鬓发伤，冢头封马鬣，不敢负恩光。’……盖好事者瘗笔所在。”当然，《儒林外史》是我国最有影响、最著名的古典长篇小说之一，确是名符其实的“金棱玉海，连城足比”。作者还说：“千户之侯，百工之技，天不予梓也，而独文梓焉。”说老天既不赋予我政治上的达官显贵之位，又不使我有各种工匠的技艺，只便我具有写作的才能，千户侯，食邑千户之侯。从以上文字不难看出，他对充分相信自己能在文学上能一展雄才，名垂千古。这是他虽穷困潦倒，困窘一生，却能在文学上大展鸿图的原因。

“追为此赋”以下，为序言的结束语。既云“追为”可知此赋并非移家之时所作，而是如陈美林先生所考订，乃定居南京一年多以后所追记。“歌以永言”出后汉郑玄《诗谱序》引《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水，律和声。”但作者对这篇赋的命运又不太乐观。他担心它会象左思之赋、李贺之诗那样被人用去覆酱瓿或投入厕所。左思，西晋文学家，曾作《三都赋》，十年始成。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曾为之纸贵。亶，信然，诚然。语本《诗·小雅·常棣》：“是究是图，亶其然乎?”李贺是中唐诗人，其诗想象丰富，炼词琢句，险峭幽诡。覆瓿，语本《汉书·杨雄传赞》：“而钜鹿侯芭常从雄居，受其《太玄》、《法言》焉。刘歆亦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明《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后以覆瓿喻著作价值不高，只能用来盖酱罐。其实作者仍然是相当自信的，故以左思、李贺等著名文学家自比。当然，今人眼中，吴敬梓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决不在左思、李贺之下的。

这篇赋序，从迁居写起，既写了迁居的原因，移家的过程，也写了抵南京后安家的情况及思想感受，以及安家以后自己的打算，包蕴了极丰富的内容。既具备全赋导语的作用，其本身也具有相对的完整性和独立性。较之全赋，似乎序文更精彩一些。这一情况，与庾信《哀江南赋》及其赋序的情况颇相似。而这篇赋序比庾赋更长，是古今赋序中不可多得的佳作杰构。

二

《移家赋》的正文分别叙写自己的家世、父亲、自己及移居南京的感受，对这篇比《离骚》还长的大赋，我们按其内容分六段来阐发。

正文的第一部分介绍自己的家世，重点写曾祖吴国对以来家族的兴衰。

“我之宗周贵裔，久发轫于东浙”二句，追溯自己家世的源头。并自注：“按族谱高祖为仲雍九十九世孙”。仲雍，商代周人。《史记·吴太伯世家》云：“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也。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句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千余家，立为吴太伯。太伯卒，无子，弟仲雍立，是为吴仲雍。”吴敬梓此处为自己找一个有名望的先人，是封建时代文人的习惯。吴姓的始祖为仲雍，倒是有根据的，《元和姓纂》载：“吴，周太王子泰伯、仲雍封吴，后为越所灭，子孙以国为氏。”今江苏常熟市虞山下犹有仲雍墓道。明乎此，吴敬梓何以自称“宗周贵裔”就不难理解了。发轫，启行。轫，刹车木，行车必先去轫，故称。后比喻事物的开端。其祖辈生活在东浙一带。吴敬梓曾祖吴国对的孪生兄弟吴国龙的墓表中亦云：“公讳国龙，先世居东瓯。”东瓯，是古越族东海王摇的都城，故地在今浙江温州一带。据《史记·吴太伯世家》，泰伯至寿梦已十九世，而寿梦至吴敬梓高祖吴沛之卒已有二千二百一十六年，再上推十九世，加之高祖至吴敬梓又有四世，年代如此久远。事实如何谁也搞不清楚。

“有明靖难，用宣力于南都，赐千户之实封，邑六合而剖符。”“有明靖难”，指朱元璋死后，其子朱棣篡夺建文帝朱允炆皇位的事。朱棣出兵的口实是靖难、清君侧。吴敬梓的远祖在这次争夺帝位的斗争中“从龙”有功，被封在江宁府属的六合县为骁骑卫，故举家从浙江温州迁居六合。剖符，古时帝王授与诸侯和功臣的凭证，竹制，剖分为二，帝王与诸侯各执其一，故称剖符。“迨转弟而让袭，历数叶而迁居。”作者自注：“始祖讳转弟公，自六合迁全椒。”转弟即吴凤。《全椒志·吴凤传》谓：“吴凤，号古泉，家世骁骑卫户爵，以志趣高淡让袭，卜居邑之西墅”。陈美林先生云：“转弟，显然是吴氏族人失去袭爵资格，成为百姓人家时随着平民习俗所起的名字。当转弟的子孙发迹以后，可能嫌其先人的名字不够雅驯，就为之别起大名吴凤。”吴聪永乐时“从龙”有功被封为骁骑卫，传袭几代之后，因无子孙再立军功，按当时的规定，不得继续袭职。“让袭”，实是对这一自认为不十分光彩的家史的委婉说法。“历数叶而迁居”句中，“历数叶”三字较难理解，若指转弟让袭后又历数叶(世)后才迁居，则与自注之始祖讳转弟公，自六合迁全椒”句意不合。“值前代之中天，正太和之宇宙，隶淮南为编氓，勤西畴以耕耨。”这几句写转弟迁全椒。前代，指明代。中天，犹言盛世，古史称尧舜时为中天之世，后来成为对帝王歌功颂德的套语。太和，太平，《汉书·叙传》谓：“是以六合之内，莫不同源共流，沐浴玄德，禀印太和。”这两句是说转弟公迁全椒的时间，大约是明代中叶，当时正是太平盛世。他迁居的全椒，隶属淮南。淮南曾先后为郡国、道、方镇及路名。辖区变化较大，但历来均包括吴敬梓的家乡全椒在内。编氓，编入户籍的普通人民。陆游《除直华文阁谢丞相启》：“幼生京洛，尚为全盛之编氓；长缀班联，曾是中兴之朝士。”西畴，西边的田园。陶渊明《归去来辞》：“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据今人考证，吴凤迁居到全椒时，起初居住在西南郊区梅花山下的程家市西墅，从事农业生产。吴敬梓在《西墅草堂歌》亦云：“先人结庐深山中，布衣蔬食一亩宫。”

“陨荣露而脂凝，合萧云而车覆。春亩青连，芳郊绿绣。鹧啭而镰挥，蟀吟而轧轧织就。”这些句子显然是对祖辈田园生活的理想化的描述。荣露，甘露；萧云，卿云，彩云，与荣露同属祥瑞。《宋书·符瑞志》：“荣霜腾轩，萧云掩阁”。脂凝，凝冻的油脂，柔滑洁白。(zhi)，象声词。甘露降而萧云合，这都是吉祥之兆。田里庄稼长得极好，“春亩青连，芳郊绿绣”是对春日田野的极好刻划。大片嫩绿的麦苗连成一片，郊外百花盛开，翠绿如锦绣。而时届初夏，鹧鸪鸣叫，农人就刺刺挥镰收割，而到秋晚时节，蟋蟀鸣叫，农妇又开始轧轧织布。“舣舟于蔡姥湖边，扶杖于丁姑祠右”。舣舟，船泊岸边。蔡姥湖，当为全椒境内一小湖。作者原注：“蔡姥湖见《全椒志》。丁姑祠见《搜神记》。”据《搜神记》卷五载，淮南全椒有丁新妇者，本丹阳丁氏女，年十六，适全椒谢家。其姑严酷，被逼自缢死。遂有灵响，闻于民间。自念人家妇女，作息不倦，使避九月九日，勿用作事。是日，于牛渚津求渡，为两男子调戏，而一老翁载之渡河。两男子覆水而死，老翁却得鱼满仓而归。江南人咸呼为丁姑，所在多祠之。这段文字写得很优美，是对田园生活的颂歌，也是对祖辈业农生活的美化。其实，失袭而迁居，生活境况并不见得如此美好，他们并未完全为全椒社会所接受，直至转弟吴凤的曾孙吴国鼎参加科举考试时，仍以六合县籍应试即为明证。

“爰负耒而横经，治青囊而业医，鬼臾区以为友，僦贷季以为师。翻玉版之精切，研《金匮》之奥奇”几句，写其祖辈吴谦弃农业医的事迹。爰，于是、乃。耒，犁一类农具。负耒，语本徐陵《在北齐与宗室书》：“持竿而钓，征聘不来；负耒而耕，公侯靡屈。”横经，原指听讲时横陈经书，引申为读经。青囊，卜筮人盛书之囊，借指医术。鬼臾区，传说黄帝时的名臣，善占候，明医道，晓兵法。僦贷季，上古神农时人，岐伯祖之师。岐伯对黄帝说：“我于僦贷季理色脉，已二世矣。盖吾国医家之最古者。”玉版，原指玉简，通指古代典籍。金匮，指《金匮要略》、《金匮玉函经》等一类医书。吴氏由六合迁居全椒，起始务农，到吴凤幼子吴谦才开始学医，上面这段文字，当就吴谦而言。《康熙全椒志·吴谦传》，说他习医的原因是：“念母老恐病，不忍听之庸医，自习医，遂精方药针灸之理。”

“聪明理达，淳良廉洁，道遗金而不拾，墙有桃而讵折。讲孝友于家庭，有代传之清节。”这几句写吴谦等祖辈的品德与为人。他聪明而又通情达理，敦厚善良而廉洁。他拾金而不昧，孝顺父母友爱兄弟，有着世代相传的高洁的节操。作者犹自注：“先世还金事，至今乡里皆称之。”“信作善之必昌，乃诞降于高祖”二句，谓由于吴谦等祖辈积善成德，所以生了光大门楣的高祖。高祖，祖父的祖父，此处指吴沛。这自然带有因果报应的迷信色彩，其实，是吴谦行医以后，家道丰实，有可能供子侄辈读书，从而走科举道路。吴谦是吴敬梓很敬重的祖先，他学医行医，性好施予，赏还遗金等行为对他有着很大的影响。

“自束发而能文”以下十句，转写高祖吴沛发愤读书的事迹。“束发”，古代男孩成童，将头发束成一髻，因用“束发”代指成童。“胜衣”，儿童稍长，体力足以承受得起成人的衣服。“稽古”，研习古事。“束发”两句说吴沛自幼即读书能文，稍许长大一些，便能稽习古事。“绍”，承继。“绝学”，中断的学术。《汉书·韦贤传论》：“汉承亡秦绝学之后，祖宗之制因时施宜。”“关闽”，疑指关东与福建。程朱理学的代表人物程颐兄弟为河南人，河南为函谷关之东，古称关东。朱熹出生成长于福建，晚年也讲学于福建武夷山，故称闽。“心源”，指心灵。卢纶《宝寺送李端公归邠宁幕》诗：“眼界尘虽染，心源蔽已通”。“邹鲁”，喻指文化昌盛之地。邹，孟子故乡；鲁，孔子故乡。庾信《哀江南赋》：“于时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李白《留别金陵诸公》诗：“地扇邹鲁学，诗腾颜谢名。”“绍绝学”两句云，高祖吴沛刻苦治学，继承先贤中断的关闽之学，又求学于文化昌盛之地。“梦丹篆而能吞”两句用韩愈及江淹之典，言吴沛善于学习，故文思大进。《异人传》载：“韩文公(韩愈)梦人与丹篆一卷，吞之，旁一人拊掌而笑。后见孟郊，乃梦中旁笑者。”“假采毫”句，用江淹典。相传南朝梁文学家江淹少年，梦人授五色笔，从此文思大进，晚年又梦一自称郭璞者，索还其笔。自后作诗，再无佳句，人称“江郎才尽”。“不与”，不归还。“清丽芊绵”，语本陆机《文赋》：“或藻思绮合，清丽芊眠”。“疏越朱弦”，语本《礼记·乐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疏曰：“越为瑟底孔也，疏通之，使声迟，故云疏越。”“朱弦”，乐器上的红色丝弦。“风行水上”，语本《易·涣》：“象曰：风行水上，涣。”疏曰：“风行水上，激动波涛，散释之象，故曰：‘风行水上，涣。’”“繁星丽天”，语本唐刘禹锡《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天下文士争执所长，与时而奋，粲然如繁星丽天，而芒寒色正，人望而敬者，五行而己。”“清丽”四句称赞吴沛的文章，风格清丽，光彩鲜艳。象乐器上的红色丝弦发音清越流畅。又如风之行于水上，繁星之满天，美不胜收。

“初奋发于制举”以下八句，写吴沛虽学识渊博，在科举场上却累试不第，“制举”，本指唐代的科举取士制度。除地方贡举外，由皇帝亲自在殿廷诏试的称制科举，简称制举，制科。《新唐书·选举制》：“其天子诏者曰制举，所以待非常之才焉。清代康熙十七年，乾隆元年两次开博学鸿词科，也属制举性质。此处指平常科举，因科举殿试进士，因倒由皇帝策问，故一般亦称制举。“前贤”，前代的贤人或名人。这两句言吴沛起初是想从科举觅得进身之阶的。因为其父吴谦改行行医以后，家里薄有资财，可以供给吴沛读书。“仲舒无窥园之日，公美无出墅之年”二句，言吴沛学习勤苦。“仲舒窥园”见《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不窥园，其精如此。”“出墅”，出门，言吴沛闭门读书，终年不出家门。可惜“遭息翮而垂翅，遽点额而迍邅”，翮，羽茎，指鸟翼。息翮，指不能展翅翱翔。谌方生《吊鹤文》：“望云舒而息翮，仰朝霞而晨征。”“点额”，《水经注·河水》：鲤鱼“三月上则渡龙门，得渡为龙矣，否则点额而还。”此处以科场落第为点额。迍邅，难行貌。蔡邕《述行赋》谓：“途迍遭其蹇连，潦汙滞而为灾。”据陈美林《吴敬梓评传》谓：吴沛“万历丙午三十四年(1606)而立之年方始参加乡试，房师关骥以第一名推荐，但主考只同意录取而不同意他为第一名。关骥不让步，为他力争第一，表示如果不是以第一名录取，宁可等待下科再试。以后吴沛虽然多次参加考试，但‘七战皆北’，均以失败告终。关骥的好心反而使他失去中举机会。为此关骥感到十分内疚，曾与吴沛‘相对叹惋’不已。”“夜珠之光按剑，泣玉之泪如泉”二句，谓吴沛对科举失意的痛心疾首。“夜珠”，夜明珠。《拾遗记》：“禹凿龙关之山，亦谓之龙门。至负火而进，有兽状如豕，衔夜明之珠，其火如烛，又有青犬行吠于前。”又《汉书·邹阳传》：“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泣玉”，《韩非子·和氏》：“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王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为诳，则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且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此处用此二典，悲吴沛之怀才而不遇。

“暖风睛日，张乐花前”二句，意同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躬逢太平盛世，却无法为世所用。“望龙门而不见”两句，指虽参加科举，却未能得中。“龙门”，科举试场的正门。“烧虎尾”，语本《谈苑》：“士人初登第，必展欢宴，谓之烧尾。说者云：‘虎化为人，唯尾不化，须为烧去，乃得成人。”吴沛虽苦读博学，却终然不能有烧虎尾之机遇。而只得“席帽随身，番毡盖骨，躬耕而田病硗确，转徙而财难薛越。”“席帽”，以藤席为骨架编成的帽，取其轻便，相当于后来之笠《炙毂子》云：“席帽本羌服，以羊毛为之。”《青箱杂记》载：“李巽“累举不第，为乡人所侮曰：‘李秀才应举，空去空回，知席帽甚时得离身?“巽亦不较。”“盖国初犹袭唐风，士子皆曳袍重戴，出则以席帽自随。”硗确(qiāo què)，土地瘠薄。《韩诗外传》：“余衍财之所流，故斗膏不独乐，硗确不独苦。”转徙，迁移，薛越，散乱，糟蹋。《荀子·王制》：“务本事，积财物，而勿忘栖迟薛越也。”这几句说，由于读书不成，科举道路走不通。吴沛只得亲自参加农业劳动，过着贫苦的生活。

“贫居有等身之书”以下十二句，乃写吴沛的贫居生活。“等身之书”，似不指其藏书，而指其著作。《宋史·贾黄中传》云：“黄中幼聪悟，方五岁玭，每旦令正立，展书卷比之，谓之等身书，课其诵读。”吴沛是有著作传世的，今可见《题神六秘说》、《作法六秘说》等。当然这距著作等身差之甚远。但若指其藏书，则未免太少了。“干时”，求合于时，文中意同干谒。通名，通报姓名。谒，名刺，名帖。吴沛洁身自好，不愿趋附权贵。赋中自注曰：“宁国太守关骥以书召，谢不往。”关骥，即吴沛县考时的考官，他曾力主取吴沛为第一，岂知此后吴沛竟七试不中，关骥因此而感内疚。安贫乐道，本是古代读书人穷困潦倒时不得已的选择，本不值得格外称道，因为吴敬梓本人与高祖吴沛命运颇相似。所以吴敬梓对高祖的遭遇寄予了极大的同情。“时呵壁而问天”，用屈原之典。相传屈原放逐之后，彷徨山泽，见楚先王庙及公卿祠堂，壁间画有天地山川神灵及古圣贤等，因作《天问》，书于其壁，呵而问之，以泄愤懑。“遂举觞而喝月”，喝月，语本李贺《秦王饮酒》诗：“酒酣喝月使倒行。”两句写出吴沛的不凡气概。“种白杨于萧斋，感黄槐于林樾”，种白杨，语见《南史·萧惠开传》：“寺内所住斋前，向种花草甚美，惠开悉剗除，别种白杨。”萧斋，书斋的别称。唐·李肇《国史补》：“梁武帝造寺，令萧子云飞白大书萧字，至今一萧字存焉。李约竭产自江南买归东洛，匾于小亭以玩之，号为萧斋。”林樾，林阴。《玉篇》：“楚谓两树交阴之下曰樾。”这两句写吴沛科举失意以后，过着失意的隐士生活。“陇上乌飞，花间莺歇，流水潺湲，寒山硉矹，无不伤迟暮于美人，白盈颠之华发”几句，更是对吴沛后半辈子隐居生活的热情讴歌，也未尝不是作家本人对自己未来生活的热烈企盼。潺湲，水徐流貌。寒山，冷落寂静的山。硉矹，一作“硉兀”，高耸，突出。王维《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中“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迟暮，暮年，晚景。屈原《离骚》：“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田间鸟雀飞舞，花间莺啼燕语，流水潺潺，秋山高耸。时光流逝，年纪老大，白发满头，不能不感到自伤。

“乃守先而待后”六句，叙述吴沛赴历阳任教之事。“守先”、“待后”二语不易解，似指坚持治学等待科举考试，也含有为生计所迫之意。吴谦始弃农行医，家境不会很宽裕，吴沛至少七次参加科举考试皆败北，又有五个儿子，不能不为生计着想。万历四十六年(1618)，吴沛年过四十岁，才补上一名廪生，前往历阳(今安徽和县)教书。历阳距全椒仅百里之遥。讲堂，原指讲经之堂，此处指课堂。诵，反复诵读。“鸟啼花影”，语本唐·杜荀鹤《春宫怨》诗：“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鞚(kòng)，马鞭。尽管吴敬梓对高祖吴沛从教的经历极力美化，而吴沛对这段从教生活却视若一段失意的经历，但在失望中又有所企望。其《历阳行》诗曰：“噫嘻古来常不偶，东西南北栖栖走。会稽太守何卖薪，文园谒士何沽酒。莫笑淮阴老妇惛，绿波垂钓哀王孙。”所用的典故均是落魄失意之士。但仍有所希冀，诗中说：“士患不为玄晏耳，莫愁宇内无皇甫”，“丈夫遇合应有时，休将明月暗投之”。吴沛任教名声很不错。其“道德文学”“为东南学者宗师，称海若先生”(《吴国对墓志铭》)，并使“淮南学者多游其门”(《吴国龙墓表》)。吴沛虽然只不过是一个连秀才也未能考取的穷书生，但他是吴氏家族第一个以儒为业者，没有他，不可能有后来吴氏门庭的鼎盛。这段文字里称“信作善之必昌，乃诞降于高祖。”高祖是吴门的福星，对吴门的兴盛起着关键的作用，使吴氏家族特别是吴敬梓这一支走向兴盛顶点的高祖一辈。“进轴之寤寐言，趾离之告吉梦，见神物之蜿蜒，占大璋之载弄，肇锡之以嘉名，命王家而作栋”数句，写曾祖吴国对及吴国龙的诞生。《诗经·魏风·考槃》：“考槃在阿，硕人之。”“考槃在陆，硕人之轴。”笺曰：“进，饥意；轴，病也。”轴连用，比喻病困。寤寐言，语本《后汉书·臧洪传》：“袁绍兴兵围臧洪，“历年不下，使洪邑人陈琳以书譬洪，示其祸福，责以恩义。洪答曰：‘隔阔相思，发于寤寐。相去步武，而趋舍异规，其为怆恨，胡可胜言!”趾离，语本《致虚阁杂俎》：“梦神曰趾离，呼而寝梦皆济吉。”告梦，语本《汲冢周书》：“维文王告梦，懼后祀之无保庚辰，诏太子发汝敬之哉!”大璋，《周礼·冬官·玉人》：“大璋中璋九寸，边璋七寸。”注：三璋之勺，形如圭瓒，天子巡守，有事山川则用灌焉，于大山川则用大璋，加文饰也；于中山川用中璋，杀文饰也；于小山川用边璋，半文饰也。”弄璋，《诗经·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璋谓圭璋，宝玉；祝其成长后为王侯执圭璧。后因称生男曰弄璋。作者自注谓：“高祖梦神物，而太史、黄门孪生。”高祖，即吴沛。“神物”为何，赋中未曾言明。而陈廷敬在为吴国时所写的墓志铭中则说得很明白：“君，吴氏，讳国对，字玉随，又字默岩。初，母夫人有身，梦二龙相对已而乳生二男子。君先生故名对，其季曰龙。”这“神”原来是龙。这二龙后来果然成了国家的“栋”梁。“太史”，指吴国对，曾任翰林院编修，清人代翰林院诸官也负责修撰史书，约相当于周之太史或秦汉时之太史令，故亦称太史。黄门，秦汉时官名，掌侍从皇帝，传达诏命。此指吴国龙，他在清代重新出仕后，多任言官，并曾任礼科掌印给事中，故云。“肇锡之以嘉名，命王家而作栋”二句，说因梦二龙相对而生此孪生兄弟，故一名国对，一名国龙。希望他们成为国家的栋梁。“肇锡之以嘉名”句，语本屈原《离骚》：“皇揽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意为赐之美善之名。

“于是驹齿未落，龙文已光，始则河东三凤，终则马氏五常。或笃志于铅椠，或尽力于农桑。”这段文字介绍了曾祖五人的情况。驹齿，乳齿。《北齐书·杨愔传》：“惜从父兄黄门侍郎昱特相器重，曾谓人曰：‘此儿驹齿未落，已是我家龙文，更十岁后，当求之千里外。”龙文，骏马名。《汉书·西域传赞》：“蒲梢、龙文、鱼目、汗血之马充于黄门。”注：“孟康曰：四骏马名也。”后比喻才华出众的子弟。河东三风，唐代薛收、收族兄薛德因和从兄子薛元敬，俱有文才，为蒲州汾阴人，属河东道，时有“河东三风”之称。吴沛五子中，国鼎、国龙为明崇祯十六年(1643)进上，国缙也中清顺治六年(1649)进士。河东三凤当指这三人。马氏五常，三国蜀马良兄弟五人，都有才名，马良最著。他们的字都有“常”字，因此乡里有谚语说：“马氏五常，白眉最良。”马良字季常，有白眉毛，故称。此处以马氏五常喻吴沛的的五个儿子。“或笃志于铅椠，或尽力于农桑”作者自注：“曾祖兄弟五人，四成进士，一为农，终布衣。”笃志，专心致意。语本《论语·子张》：“博学而笃忐，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铅椠：铅，铅粉笔；椠，木板。皆古人书写工具。也指著作和校勘。笃志于铅椠指专攻举业，走科举做官的道路。农桑，指务农。由于此时吴氏仍然“家贫”，为了保证兄弟“业儒”，国器一身专“家政”，在乡务农。国器与其妻滕氏“椎布操作，隐居独山，足迹不入城市”。

“寻桑根之遗迹，过落叶之山房。家有逸民之号，人传导引之方。东华遗俵，阆苑翻觞，落次仲之翮，逐萧史之凰。”这几句介绍曾伯祖吴国器的乡居务农生活。桑根，山名。《明一统志》：“桑根山在滁州全椒县西北四十里梁南谯州，故城在其西。”山房，山中的屋舍。吴氏全椒住处并不靠近县城，而在桑根山下。“落叶山房”，语本唐·李频《暮秋宿清源上人院》：“野客愁来日，山房木落中。”逸民，本指避世隐居之人。导引，古代医家的一种养生术。呼吸俯仰，屈伸手足，使血气流通，促进身体健康。东华本京都城门名，似与吴国器身世无关。“俵”或为“表”之误，指丁令威从灵虚山学道成仙，后化鹤归来，落在城门华表柱上。这样则文义贯通。阆苑，阆风之苑，仙人所居之境。翻觞，飞觞，尽情痛饮。“落次仲之翮”，典出《列仙传》：“王次仲变篆为隶，始皇召之不至，将杀之。次仲化为大鸟，振翼而起。使者拜曰：‘无以复命’。乃以三大翮堕于使者。因号落翮山。”箫史，又作萧史，传说为春秋时人，善吹箫，作凤鸣。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为作凤台以居。一夕吹箫引凤，与弄玉共升天仙去。事亦见《列仙传》。作者自注云：“布衣公无疾而终，人传仙去。”据康熙《全椒志·吴国器传》他享年六十一岁“无病而逝”。王士禛《用韦寄全椒道士韵追赠全椒吴仙人国器》小序云：“康熙甲辰仙人已化去。”王士禛在他病逝后作诗云：“先生谢人世，逍遥友园客。时登云外峰，自扫峰头石。山深不知晓，采药恒日夕。兴尽下山时，查查麏迹。”国器平生“好老子术”，“精邵子皇极诸书”。这使他之死带有神秘色彩。吴国器为兄弟们在科举道路上取得成就提供保证，对吴家的崛起是作出了巨大贡献。故吴敬梓在赋中不惜以较多笔墨大加渲染，对他的自我牺牲加以极力美化，甚至赋予他仙风道骨。这既与吴国器的自身经历有关，又未尝不是吴敬梓未能免俗之处。

作者在写其曾伯祖吴国器时已不惜浓墨重彩。而对他引以为荣的是曾祖辈的四位进士，更是调动了赋家的多种艺术手段，文字也显得尤为骈骊工整。

“伯则遨游薇省，叔则栖迟槐署，季抗疏于乌台，受两朝之眷顾。”四句写曾祖吴国对的三个中进士的兄弟。“伯”，长兄，指吴国鼎，字玉铉，号朴斋。薇省，明乃紫薇省的略称，唐时的中书省曾一度称紫薇省，中书令亦称右相、紫薇令。时代从洪武十三年(1380)起，即废除中书省，仅设中书科，署中书舍人。吴国鼎在明崇祯十六年(1643)与弟吴国龙同榜考取进士，授中书科中书舍人，故云。明清时的中书舍人，只是阁内抄写文书的七品小官，没有什么权势，根本不能与唐中书省相比。“叔”，指三兄吴国缙，字玉林。他是崇祯十二年(1639)举人，清顺治六年(1649)进士，顺治九年殿试授文林郎。据康熙《全椒志·吴国缙传》，以他的才望本应入馆选，但为忌者中伤，谢归二十年，后因“性好山水游，遂应江宁郡学博之命。”“叔则栖迟槐署”语含遗憾之意。“槐署”，学校之谓，与“槐市”意同。《淮南子》云：“太学曰槐市”。又《三辅黄图》：“礼小学在公宫之南，大学在东，就阳位也。去城七里，东为常满仓，仓之北为槐市。列槐数百行，为隧无墙屋。诸生朔望会，且各持其郡所出货物及经传书记，笙磬乐器，相与买卖，雍容揖让，论义槐下。”后世太学有专门机构。但槐仍与学校有关。《苻坚载记·上》：“自永嘉之乱，庠序无闻，及(苻)坚之僭，颇留心儒学，王猛整齐风俗，政理称举，学校渐兴。关陇清晏，百姓丰乐，自长安至于诸州，皆夹路树槐柳，二十里一亭，四十里一驿，旅行者取给于途，工商贸贩于道。百姓歌之曰：‘长安大街，夹树杨槐。下走朱轮，上有鸾栖。英彦云集，诲我萌黎’”。南齐·王俭《侍皇太子释奠宴诗》云：“降冕上庠，升宴东序。槐宰金贞，藩维玉誉。”上庠即古代为贵族设置的大学。《礼·王制》：“有虞氏养国老于上庠。”槐宰，即上庠的长官。“栖迟于槐署”，当即久为学官之谓。吴国缙虽中了进士，仕途并不得意，晚年也仅做个江宁府学官。但他修缮郡学，有过一些善政。“季则抗疏于乌台”指的是吴敬梓曾祖吴国对的孪生弟弟吴国龙。他在兄弟中排行最末，故云“季”。吴国龙，字玉，号亦岩。他生于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卒于康熙十年。他是明崇祯十五年(1642)进士，曾授户部主事，后丁母忧归乡。清顺治十五年，吴国对中探花，顺治帝问及其家世，才召其赴京。他因病至顺治十七年(1660)才赴京陛见。康熙即位之初，曾试其疏论，留内阁办事。后以“才堪科道”乃授职工科给事中，不久转为工科右给事中，又改授河南道监察御史，旋回任兵科给事中。康熙五年(1666)出任山东主考，事竣后又转礼科掌印给事中。他在明清两朝做官，在清代主要为言官。乌台，即御史台，是言官的办事官署。他长期任言官，有《吴给谏奏稿》八卷。《吴国龙传》更说其“奏议逾十数万言，皆明体达用，不为抗激以邀誉，务期于军国民生实有裨益”，故“深荷主知，言辄报可。”他的一些奏章是切中时弊的，言其“抗疏于乌台”并不过份。“受两朝之眷顾”却未必值得称道。钱谦益、龚鼎孳等人，便是因为“受两朝之眷顾”而被视为丧失民族气节的。当然，到吴敬梓生活的年代，清代统治早已巩固，显然，也不必过于苛求于作者。

“似子固兄弟四人”，数句写吴敬梓的曾祖父吴国对高中探花一事。子固，宋代文学家曾巩的字，他与其弟牟，宰，布，肇等先后进士及第。(此处“兄弟四人”似应谓“兄弟五人”才是。)吾先人，指曾祖吴国对，因其考中进士在兄弟几人中最迟，故云“独伤晚遇”。“常发愤而揣摩”，指其中进士之前的苦读。“遂遵道而得路”，语本屈原《离骚》：“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原指遵循治国的正确轨道而开辟出治国平天下的康庄大路。此处指终于如愿以偿，依靠揣摩举业，遵循儒术而读书做官。吴国对于顺治十五年(1658)戊戌科高中一甲三名进士，即俗称探花。“三殿胪传”，指殿试。清朝以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为三大殿。节日庆典、命将出师、殿考朝考、宴待外使皆分别在三殿举行。胪传，专指传告皇帝的诏旨。举子经礼部考试后，须经皇帝殿试才能正式钦点为进士。这里还暗含另一层意思。因为前一年(顺治十四年)，南闱(江南)、北闱(顺天)都发生科场舞弊案。故这年会试，顺治帝特别注意，严加防范，亲自出题。据金埴《不下带编》卷五记载：“顺治十四年科丁酉，京闱及江南乡试皆被论劾。世祖章皇帝震怒，御殿亲校，可□□天仗森严，士子惊惧，多不能成文。有全椒吴公国对捧卷手战，仅书‘天子独怜才’五字。御览大赏，准中举人。是科戊戌，遂赐榜眼及弟。”可见，吴国对在中举前即受到皇帝赏识。这实际上已是一种变相的殿试。“九重温语”也是有所指的特别宠遇。九重，本指宫禁，极言其深远。因谓天子之门九重，此句指天子本人。吴国对高中探花后，除按例授翰林院编修外，顺治皇帝游幸景山瀛台，南苑诸处，经常召他从行，偶而还“赐坐延问如家人”。吴国对也“侃侃以对”。“宫烛宵分，花砖月午”二句，互文见义，宵分、月午均指夜半。这也应指吴国对受皇上眷顾，随皇帝游幸宫廷，甚至常常到深夜。吴国对虽在弟兄中得功名最迟，却名第最高，且又受到皇帝恩宠，这当然是值得吴敬梓引以为荣的。

“张珊网于海隅，悬藻鉴于畿辅。诏分玉局之书，渴饮金茎之露。羡白首之词臣，久赤墀之记注。”这几句是写其曾祖的仕宦经历的。“张珊网”二句，写吴国对先后任福建主考和顺天学政的经历。珊网，珊瑚网。《山海经》曰：“珊瑚生海中，欲取之，先作铁网沉水。珊瑚贯网而生，岁高二三尺，有枝无叶，形如小树，因绞网出之。”珊瑚是古人眼中的珍宝，任主考为朝廷网罗人才，如张网捕珊瑚。海隅，沿海地区，此指福建。吴国对康熙五年(1666)出任福建乡试主考。藻鉴，品藻镜察，即品评鉴别。引申为掌管铨选的职位。畿辅，即王都所在地。泛指京城地区。畿，京畿；辅，京都郊县，清代畿辅指顺天府。据《吴国对墓志铭》：国对曾“迁国子监司业、侍读，又迄迁葬，去居八年，补侍读、提督顺天学政。”玉局，玉局化的简称，道教名词。玉局化在成都。道书云，东汉永寿元年(155)，李老君与张道陵到此，有局脚玉床自地而出，老君升座，为道陵说《南北斗经》，既去而林隐，地中因成洞穴，故名玉局化。宋时于此置玉局观。苏轼曾提举玉局观，作为一种祠职。陆游《玉局歌》曰：“玉局祠官殊不恶，衔如清冰俸如鹤。”成都每年九月九日在此设药市。故此处“诏分玉局之书”，当时指御赐道家及医药之书。因为吴家自吴谦行医，后世虽不业医，但医药乃祖业。吴敬梓《遗园》诗中亦云：“辛苦青箱业，传家只赐书。”对“诏分玉局之书”，吴国对还在遗园中建书楼以贮藏，作为世代的荣耀。“渴饮金茎之露”更是一种夸饰之辞。金茎，铜柱，用以擎承露盘。即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金铜仙人”。班固《西都赋》：“抗仙掌以承露，擢双立之金茎。”此处“金茎之露”，实际上仅指他可以饮到皇宫的茶而已。而“羡白首之词臣，久赤墀之记注”，言吴国对由编修而升任侍读。词臣，文学侍从之臣，如翰林之类。赤墀，皇帝宫殿阶地涂丹漆，故称赤墀，也称丹墀。记注，记录注释，指任皇帝的侍读。吴国对中探花后，按惯例授翰林院编修，后历经福建主考，国子监司业而升任侍读。

“五十年中，家门鼎盛”一段总写吴门的兴盛，这是吴敬梓追慕不已的一段家史。曾祖辈兄弟五人，四人中进士。吴国龙的第五子吴昺又中康熙三十年榜眼。故云“五十年中，家门鼎盛”。接着以陆机、陆云和苏轼、苏辙两对兄弟与曾祖辈兄弟相比，陆机、陆云兄弟均由东吴而入晋之贤才，且兄弟情笃。《世说新语·赏誉》曰：“蔡司徒在洛，见陆机兄弟住参佐廨中，三间瓦屋，士龙住东头，士衡住西头。”士龙，陆云之字，士衡，陆机之字。苏轼、苏辙联名同中进士，且兄弟友善。《宋史·苏辙传》曰：“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患难之中，友爱弥笃，无少怨尤，近古罕见。”凤毛，谓先人遗下的风采。《世说新语·容止》：“王敬伦(劭)风姿似父(王导)……桓松(温)望之曰：‘大奴固自有凤毛。’”马粪，里巷名。《南史·王志传》：“志家居建康禁中里马粪巷。父僧虔门风宽恕，志尤惇厚，所历不以罪咎劾人。”“兄弟子侄皆笃实谦和，时人号马粪诸王为长者。”《南齐书·王僧虔传》亦载：“兄僧绰，为太初所害，亲宾咸劝僧虔逃。僧虔涕泣曰：‘吾兄奉国以忠贞，抚我以慈爱，今日之事，若不见及耳。若同归九泉，犹羽化也。’孝武初，出为武陵太守。兄子俭于中途得病，僧虔为废寝食。同行客慰喻之。僧虔曰：‘昔马援处儿侄之间一情不异，邓攸于弟子更逾所生，吾实怀其心，诚未异古。亡兄之胤，不忍忽诸。若此儿不救，便当回舟谢职，无复游宦之兴矣。’还为中书郎，转黄门郎，太子中庶子。”以上说明，在曾祖一辈，不仅家门鼎盛，而且兄弟和睦。绿野堂，唐裴度的别墅，旧址在河南洛阳。裴度以宦官擅权，时事已不可为，乃自请罢相，于午桥建别墅，花木万株，中起凉台暑馆，名曰绿野堂。与白居易、刘禹锡作诗酒之会。青云，即可谓官高爵显，也可谓品德高尚之士。《史记·伯夷传》：“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扬雄《解嘲》亦云：“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轮毂朱丹，指红漆车轮，彩绘车毂，古代贵官所乘的车。语亦本扬雄《解嘲》：“吾闻上世之士，人纲人纪，不生则已，生必上尊人君，下荣父母。折人之珪，儋人之爵，怀人之符，分人之禄；纡青拖紫，朱丹其毂。”“宾客则轮毂朱丹”，谓往来的宾客均达官贵人。绣，彩色半臂衣。《后汉书·光武帝纪》：“时三辅吏士车迎更始，见诸将过，皆冠帻，而服妇人衣，诸于绣，莫不笑之，或有畏而走者。”妆靓，美艳，指服装。“巵茜有千亩之荣”，语本《史记·货殖列传》：“若千亩巵茜，千畦姜韭。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集解》曰：巵，鲜支也。茜，一名红蓝，其花染绘赤黄也。”木奴，指柑桔。三国吴丹阳太守李衡于宅边种桔千株，临死谓其子曰：“汝母恶我治家，故穷如是。然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亦可足用耳。”自“绿野堂开”句以下，指营建探花居所。吴敬梓的高祖吴沛以上至转弟公，一直居住在郊外程家市的西墅草堂，而吴敬梓却出生于城西北襄河湾之探花第。“探花第”是吴敬梓曾祖辈四人高中进士，特别是吴国对高中探花后新建的。位于襄河岸边接近城垣处，早在明清之交时已奠定基础。虽吴国鼎、吴国龙在崇祯十六年已中进士，但因“流寇告警，奉母避地白下”及顺治三年(1646)“丁丙艰，与诸弟庐墓山中，遂一意于丰草长林，足迹不至公府。”吴国缙又于顺治六年(1649)考中进士，先为文林郎，后官江宁府学博。吴国对中探花后，更是青云直上，仕途得意。吴国龙也被重新起用。因此，吴家到顺治末年才真正发家饶富。

“宅为因旧，斋号长梁，禽鸣变柳，燕寝凝香。故物唯扮于簪笏，旧业不系于貂珰，谢棋子之方缛，去班丝之隐囊。”这段文字仍是就曾祖辈建探花第而言的。“宅为因旧”句，似有所本，“因旧”在现实生活中亦有所指，如前所云，探花第之址并非新购，早在明清易代之际即已选定。“斋号长梁”句则仍用王僧虔之典。《南齐书·王僧虔传》云：其“兄子俭为朝宰，起长梁斋，制度小过，僧虔视之不悦，竟不入户，俭即毁之。”“禽鸣变柳”句，语出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此句意谓藏在园柳中啼唤的鸟类也变换了，指春天的鸣禽如黄莺之类，不是冬季所有。这两句写景物变换。“燕寝凝香”句，语本唐·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诗：“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燕寝，有二说，一谓周制，王有六寝，一是正寝，余五寝在后，通名燕寝。另一说指休息安寝的地方，即私室。相传宋济南府布政司内书斋旧名西斋，曾巩即依韦应物诗句改其名为凝香斋。故物，旧物。《辍耕录》：“周仁荣买地于府城之郑儿坊，创义塾，以淑后进。筑础时，掘地深才数尺，有青石，获双砚，砚有款识，乃唐郑司户虔故物。塾既成，遂名双砚堂。(jué)，以杖掘出。簪笏，古代笏以书事，簪笔以备书。臣僚奏事，执笏簪笔，即为簪笏。旧业，先人的遗业。貂珰，汉代中常侍冠上的两种饰物，后以作宦官的别称。“旧业不系于貂珰”句，语本左思《咏史》中“金张籍旧业，七业珥汉貂”二名，而反其意而用之。左思诗是谓金日、张安世凭祖先的世业，七代做汉朝的贵官，而吴敬梓的曾祖辈出身寒门，无先世祖业可凭借。“谢棋子之方缛，去班丝之隐囊”二句，语本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坐棋子方缛，凭斑丝隐囊，列器玩于左右。”隐囊，靠枕。此处以一“谢”、一“去”，反其意而用之，即不象那些贵游子弟那样去追求奢侈享乐。

“纱帷昼暖，素琴夕张，图史与肘案相错，绮襦与轩冕俱忘。”这几句写吴家终于走上科举传家之道。“纱帷昼暖”，语本李贺《杨生青花紫石砚歌》中：“纱帷昼暖墨花春”句。“素琴夕张”，语本江淹《恨赋》：“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浊醪夕引，素琴晨张。”素琴，不饰彩绘的琴。张，陈设。图史，《宋书·礼》：“太宰江夏王臣义恭咀道遵英，抽奇丽古，该润图史，施祥秘载。”图史，史书图籍之类。绮襦，显贵豪门的衣服，指富贵人家。轩冕，卿大夫的轩车和冕服。亦谓官位爵禄。这里道出吴家不是一般富贵人家，而是一个书香门弟。

“听吕蒙之呓语，过张申之墨庄，鼎文有证谬之辨，金根无误改之伤，羡延陵之季子，擅海内之文章。”这几句是对吴氏书香门弟的进一步描述。吕蒙，三国吴大将军。呓语，梦话。王嘉《拾遗记》：(吕蒙)“常在孙策座上酣醉，忽卧，于梦中诵《周易》一部，俄而惊起。……众座皆云吕蒙呓语通《周易》。墨庄，藏书之室。张生，张邦基，宋代高邮人。有《墨庄漫录》，其自序曰：“性喜藏书，随所寓榜曰墨庄，故以为名。”申，元代申屠致，亦聚书万卷，亦名为墨庄。鼎文，又名钟鼎文，系钟鼎上所刻之铭文。吴敬梓生活的时期，甲骨文尚未被发现，钟鼎文是当时最古老的文字。金根，车名。《古纬书》谓器车，根车皆祥瑞之车。秦汉饰车以金，以为乘舆，谓之为金根车。唐·李绰《尚书故实》载，韩愈之子昶暗劣，为集贤校理，见史传有金根车处，皆以为误，悉改根为银字，为时人所讥。“金根无误改之伤”，反用指韩昶误改金根为金银之典。延陵，古邑名，春秋吴邑。故址即今江苏常州。延陵季子，即吴季札，《史记·吴太伯世家》谓：“季札封于延陵，故虽号曰延陵季子。”又太史公曰：“延陵季子之仁心，慕义无穷，见微而知清浊。呜呼，又何其闳览博物君子也!”故称其“擅海内之文章”。

三

吴敬梓常自夸“家声科第从来美”，实际上仅限于其曾祖辈，到其祖父一辈，其嗣祖吴旦(吴国对的长子)，仅以增生援例考授州同知。其祖父吴勖(吴国对次子)，以增贡考授州同知，都只是一名秀才。故《移家赋》中于祖父一辈略而不论。仅在“五十年中”以下一段文字中含糊过去。随即转而写其嗣父吴霖起。吴霖起是吴旦的独子，吴国对一支的长房长孙，但他没有子女，便将吴旦的同母弟吴勖孙子吴雯延之长女及幼子吴敬梓过继为子女，故《移家赋》中之“吾父”乃吴霖起而非吴雯延。这是读下文时首先得注意的。

接着颂扬嗣父吴霖起其中不无夸饰之辞。“仰而思，坐以待”二句，前者语本朱熹诗“清夜端居独仰思”句，后语语出何逊《苦热诗》：“卧思清露浥，坐待高星灿。”“网罗于千古，从横于百代，为天下之楷模”几句，把对吴霖起推崇到极至。从横，即纵横。“千古”、“百代”互文见义，即千秋万代。晋书·陈寔传》引诏曰：“昔虞任五臣，致垂拱之化，汉相萧何，兴宁一之誉，故能光隆裕当时，垂裕于百代。”楷模，榜样。《后汉书·卢植传》引曹操称赞卢植”“名著海内，学为儒宗，世之楷模，国之桢干”。而且作者还称他为“文苑之羽仪”，羽仪本为仪仗中以羽毛装饰的旌旗之类，吴霖起成了文坛的旗帜，又如“沧海之流芥”一样少有。芥，芥菜子。“地默以为稼穑，洪笔以为鉏耒”，两句语本《世说新语·赏誉》：“凡此诸君，以洪笔为鉏耒，以纸札为良田，以玄默为稼穑，以义理为丰年。”元默，当即“玄默”，乃沉静无为之意。清人避康熙玄烨之讳，常以“元”代“玄”。《晋书·儒林传序》曰：“简文玄默，敦悦丘坟。”洪笔，犹言大手笔。比喻擅长写文章。晋郭璞《乐雅注·序》云：“英儒赡闻之士，洪笔丽藻之客，靡不钦玩耽味，为之义训。”疏：“洪，大也；丽，美也……比喻人之文章，言大有词笔美于文章之客也。”鉏(chnǘ)，“锄”的异体字。耒，鉏耒，古代翻耕土地之工具。鉏未，家具。这两句谓吴霖起以沉默无为作为耕种和收获，而以如椽之大笔作为农具。

“独正者危”，十句是继续介绍吴霖起的身世经历的。“独正者危，至方则阂”二句，语本颜延之《陶征士诔》：“独正者危，至方则碍。”“阂”，即“阻碍”。独正，本于《庄子》：“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由于品格方正，所以觉得危碍。显然，这两句的背后，是有某种难言之隐的。想必吴霖起是受到某些毁谤攻击的。“九州之被有余，三秀之门斯在”，夸言吴霖起的道德文章的影响及地位。九州，相传古时分全国为九州，实指全中国。“九州之被有余”句从《边让别传》化来：“让字元礼，才辨俊逸。孔融荐于魏武(曹操)曰：‘边让为九州之被则不足，为单衣褕襜则有余。’”这里竟认为吴霖起涵盖天下而有余。三秀之门，谓有孝行之门。《新唐书·侯知道传》云：“寿州安丰李兴亦有至行，柳宗元为作《孝门铭》曰：“……神锡祕祉，三秀灵泉。帝泉荐加，亦表其门。”“雕虫而耻壮夫”句，语本《扬子》：“或问吾子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隋书·李德林传》云：“至如经国大体，是贾生、晁错之俦；雕虫小技，殆相如、子云之辈。”这句说吴霖起长于辞赋，这是古人认为“壮夫不为”，而只有司马相如、扬雄(字子云)才干的雕虫小技，这里暗将吴霖起与大文学家司马相如、扬雄相比，似贬而实褒。觚，木简，古人用以书写。《急就篇》曰：“急就奇觚与群异。”注：“觚者，学书之牍，或以记事，削木为之，盖简之属。……其形成六面，或八面，皆可书。觚者，棱也，以有棱角，故谓之觚。”散儒，指不成才之儒。《荀子·劝学》：“不隆礼，虽察辩，散儒也。”注：“散，谓不自检束。”“弃觚而叹散儒”句，语本《西京杂记》：“傅介子年十四，好学书，尝弃觚而叹曰：‘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视散儒。’”吴霖起虽叹散儒，却无力象傅介子那样立功异域。“讲学邹峄，策名帝都”二句，写吴霖起的经历。邹峄，山名，亦名邾峄山、邹山。在今山东邹县东南。“讲学邹峄”，这里暗用司马迁事。《史记·太史公自序》曰：“迁生龙门……二十而……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厄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这里显然又是将吴霖起与司马迁相比。策名，指应征辟，出仕。《左传·僖二三年》：“策名委质，贰乃辟也。”疏：“古之仁者，于所臣之人书已名于策，以明系属也。”“策名帝都”，指吴霖起去京都应拔贡考试的事。吴霖起中秀才多年，每次参加岁科考试，成绩也常列为一等，但未能考中举人。经多年积累，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科考之后参加了拔贡考试。第一场四书文、经文，第二场论、策、判等都写得不错，被当做“奇才”拔萃，贡入太学，成为拔贡。“摩石鼓之文，听圜桥之书”二句，写吴霖起在京都的经历。摩，揣摩、研究。石鼓文，唐初在天兴三畴原出土的十块鼓形石，上刻籀文(大篆)四言诗，每块十首为一组。发现时文字已残缺不全，其内容及刻石时代众说纷纭。近人考定为秦刻，叙述当时贵族畋猎游乐生活。鼓文唐时已损，宋欧阳修所见仅四百八十五字，后人所见，字数愈少。圜桥，古代辟雍四门，周围环水，以桥相通。《后汉书·儒林传序》：“飨射礼毕，帝正坐自讲，诸儒执经问难于前，冠带缙绅之人，圜桥门而观听者，盖亿万计。”此处用石鼓文及圜桥听书二者说明吴霖起在京都能见到珍藏的石鼓文，和有幸听到皇帝的声音。吴霖起参加拔贡考试是康熙二十五年(1686)。福格在《听雨丛淡》卷五谈及“拔贡”时说：“拔贡之科，每十二年学臣于府、州、县学廪生内各举一名，贡入京师。钦简大臣会考后，拔其优等，再赴朝考，入选者以七品小京官分部观政，或以知县分赴直省叙补。其余贡生，均以州佐，教职选用。”这说的是乾隆七年(1742)以后的情况，在此之前，拔贡的时间间隔是不定的。但“拔贡”的做法与此大致相同。当时的“五贡”中以“拔贡”最难得，故也受生员看重。吴敬梓在这里对其加以自诩也就不足为怪了。

尽管如此，吴霖起拔贡的功名及县学教谕的官职，都不值得大做文章。因而转而从其人品方面落笔，而在其孝道上大做文章。吴霖起被“拔贡”以后，候选长达二十八年之久，直到康熙五十三年(1714)才被选为江苏赣榆县学教谕。吴敬梓解释其原因时认为这是为养亲的需要。吴霖起的父亲吴旦早逝，寡母在堂，作为独子的霖起不便远游。“当捧檄之未决，念食养之堪娱。”捧檄，谓奉命就任。檄，官符，犹后来的委任状。色养，《论语·为政》曰：“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注：“包(咸)曰：‘色难者，谓承顺父母颜色乃为难。’”后世故称承顺父母颜色，孝养父母为色养。堪娱，疑当作“堪虞”，即堪忧。“感蔡顺之噬指”，用蔡顺孝母之典，据《后汉书·周磬传》：(蔡顺)少孤，养母。尝出求薪，有客卒至，母望顺不还，乃噬其指，顺即心动，弃薪驰归。”后代以“噬指”指母子眷顾之情。作者这里用典有误，“噬指”者非蔡顺本人而是其母。此句当云：“感蔡(顺)母之噬指。”温峤绝裾是不孝的例子，故冠之以“鄙”。《世说新语·尤悔》：“温公(峤)初受刘司空(琨)使劝进，母崔氏固驻之，峤绝裾而去。”“捆蒲苇而织屦履”句，语本《吕氏春秋·士节》：“齐有北郭骚者，结罘网，捆蒲苇，织葩散屦，以养其母，犹不足，踵没见晏子曰：‘愿乞所以养母’。……晏子使人分仓粟、分府金而遗之，辞金而受粟。”“浣厕牏而涤溺器”句，语本《史记·万石君传》：“(石)建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取亲中裙厕牏，身自浣涤。”注谓厕牏为近身的小衫，即内衣。清人王先谦认为，厕牏指旁室门墙边的水沟。石建取其父亲之中裙，隐身侧近窬边，自浣洗之。溺器，便盆。以上数语谓吴霖起对寡母尽孝道的情况。

“淑水堂前”数句承上文继续写吴霖起孝顺寡母之事。菽水，豆和水，指粗茶淡饭，形容生活清苦。后常用以指晚辈对长辈的供养。板舆，古时老人的一种代步工具。也作“板舆”。后指官吏在任奉养父母。这两句似也有夸大之处，自曾祖吴国对一辈科举发家以后，吴门经历了“五十年”左右的鼎盛时期，到吴敬梓时才败落，吴霖起时家庭还是比较富足的。且“板舆”常指官吏在任供养父母，如白居易《送崔使君侍亲赴任诗》：“乌府一抛霜简去，朱轮四从板舆行。”此时吴霖起尚未做官，用此典也似不甚恰当。孝草，又名舜草。《述异记》曰：“舜草，今之孝草也。”敷荣，开花。慈鸦，即慈乌，相传乌能反哺其母，故称慈乌。戾止，来到。《诗经·周颂·有瞽》：“我客戾止，永观厥成。”六芝，补药之一种。《养生经》：“上药养命，五石练形，六芝延年。”五采戏，相传老莱子著彩衣为儿戏以娱亲，后因以斑衣彩戏为老养父母之典。色喜，父母欢喜。曾参，孔子弟子。三釜，古代低级官吏的俸禄数量。一釜为六斗四升。《韩诗外传》引曾参曰：“吾尝仕为吏，禄不过钟釜，尚犹欣欣而喜也，非以为多也，乐道养亲也。”“赵之母年八十”句，语本《宋史·赵传》：欧阳修越次知制诰，“逾岁，始代之。郊祀，当任子，进阶爵。乞回其恩，封母郡太君。宰相谓曰：‘君即为学士，拟封不久矣。’曰：母年八十二，愿及今拜君赐以为荣。’乃许之，后遂为例。”以上，用众多的儿子尽孝道的典故，说明吴霖起宁可辞官不做，候选二十八年而侍养寡母，以尽孝道。

“身隐”句，语本《左传·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语其母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这句话的意思是：“身子都要隐居起来了，身上的文饰还有什么用处呢?“善养”句，语本《吕氏春秋》：“养有五道：养体、养目、养耳、养口、养志，此五者代进而厚用之，可谓善养矣。”禄不及，指当时吴霖起尚未出仕，没有俸禄收入。茅容，东汉人，年四十余耕于野，避雨树下，众皆夷踞，容独危坐愈恭。郭泰见而异之。因留寓宿。旦日(茅)容杀鸡供母，自以草蔬与客共饭。泰拜之曰：“卿贤乎哉!”因劝令学，率以成德。茅容之愿当指孝养母亲之愿。皋鱼为春秋时人。据《韩诗外传》：“孔子行，闻哭声甚悲。孔子曰：‘驱驱，前有贤者。’至，则皋鱼也。……孔子辟车与之言，曰：‘子非有丧、何哭之悲也?’皋鱼曰：‘吾失之三矣。少而学，游诸侯，以后吾亲，失之一也。高尚吾志，间吾事君，失之二也。与友厚而小绝之，失之三也。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吾请从此辞矣。’立槁而死。”皋鱼之泣即“子欲养而亲不待也”，即丧亲之泣。道出寡母去世。“肝干肺焦，形变骨立”二句，云丧母之后的情状。肝肺焦，语本明刘基诗：“登高望远肝肺焦，安得羽翼抟长飚。”形变骨立，言人极消瘦，语本《后汉书·韦彪传》：“彪孝行纯至，父母卒，哀毁三年，不出庐寝。服竟、赢瘠骨立异形。”“白蛇”二名谓为母守孝庐墓之事。语本《华阳国志》：“宋支渐，蜀资阳人，年七十，庐于母墓，白蛇素狸绕于旁，皓乌皬雀集于陇。”白、素、皓、皬四句均为白色，守孝之义。“见似目瞿”，语本《礼记》：“见似目，闻名心瞿。”疏：“见他人形状似其亲则目瞿然，闻他人所称与父名同，则心中瞿瞿然。”“皆隐志之相及”句，语本《吕氏春秋》：“父母之于子也，虽异处而相通，隐志相及，痛疾相救，忧思相感。”这末句用于母死以后，似也不十分贴切。

“丧葬既毕”以下几名，写吴霖起办完母亲丧事以后，潜心治学，安贫乐道。精业维勤，语本韩愈《进学解》：“业精于勤，荒于嬉。”万象，指自然界的一切事物，景象。八垠，八方的界限，杜甫《寄薛三郎中据》：“赋诗宾客间，挥洒动八垠。”“卷之万象，挥之八垠”二句谓吴霖起学识广博。子云，扬雄字，著有《太玄》。黔娄，战国时齐隐士。家贫，不求仕进。齐鲁之君聘赐，俱不受。死时衾不蔽体。“观使才于履屐，作表帅于人伦”二句，分别用晋代谢玄和王承典故。《晋书·谢玄传》载：“时苻坚强盛，边境数被侵寇，朝延求文武良将可以镇御北方者，(谢)安乃以玄应举。中书郎郗超虽素与玄不善，闻而叹之，曰：‘安违众举亲，明也。玄必不负举，才也。’时咸以为不然，超曰：‘吾尝与玄共在桓府，见其使才，虽履屐间亦得其任，所以知之。’”《晋书·王承传》：“东海王越镇，许以为记室参军，骓相知，重敕其子，毗曰：‘王参军人伦之表，汝其师之。’”这几句言吴霖起才德俱备，实堪大用，但处境不佳，生活也很贫困。“郈成分宅之义，羊舌下泣之仁”二句，语本刘峻(孝标)《广绝交论》：“自昔把臂之金兰之友，曾无羊舌下泣之仁，宁慕郈成分宅之德。”《文选》李善注：“此谓到洽兄弟也。刘孝绰与诸弟书曰：任(昉)既假以吹嘘，各登清贯。任云亡未几，子侄漂流沟渠，洽等视之，悠然不相存瞻，平原刘峻疾其苟且，乃广朱公叔《绝交论》焉。”羊舌，姓，此处指叔向。李善注引《春秋外传》：“叔向见司马侯之子，抚而泣之曰：‘自此父之死也’，吾蔑与此事君也。昔者此其父始之，我终之；我始之，夫子终之。”郈成子事见《孔丛子》：“郈成子自鲁聘晋过于卫，右宰毂臣止而觞之，陈乐而不作，酣毕而送以璧。成子不辞，其仆曰：‘不辞何也?’成子曰：‘夫止而觞我，亲我也；陈乐不作，告我哀也；送我以璧，托我也。由此观之，卫其乱矣。’行三十里，而闻卫乱作，右宰毂臣死之。成子于是迎其妻子，还其璧，隔宅而居之。”此处引《广绝交论》而反用其意。《广绝交论》以“曾无”、“宁慕”否定句式，以讽刺到洽对任昉子侄的落魄不负责任。而此赋用典旨在说明吴霖起乃一忠厚长者，其所指已不可一一坐实。

“门堪罗鸟”，《周礼·罗氏》：“掌罗乌鸟。”注曰：“罗氏主捕鸟者。罗，网也。以罗网捕鸟也。”意与罗雀同。“门可罗雀”谓门庭冷落，来客绝少，至能张罗捕雀。《史记·汲郑传》太史公曰：“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庭无杂宾”，语本《晋书·刘惔传》：“累迁丹阳尹，为政清整，门无杂宾。”“挥乐广之麈”句，挥麈，挥动麈尾。晋人清谈时，每执麈尾挥动，以为谈助。后人因称谈论为挥麈。乐广，晋人。《晋书·乐广传》曰：“广孤贫，侨居山阳，寒素为业，人无知者。性冲约，有远识寡嗜欲，与物无兢。尤善谈论，每以约言执理，以厌人之心，其所不知，默如也。”这一句说吴霖起象乐广一样雄辩滔滔，独尚清谈。“书羊欣之裙”句中，羊欣，南朝宋人。与王献之友善。《宋书·羊欣传》谓：“献之尝夏月入县，欣著新绢裙昼寝，献之书裙数幅而去。欣本工书，因此弥善。”“马帐溢执经之客”，此句用东汉马融故事。《后汉书·马融传》：“融才高博洽，为世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而马融传中无有“执经”之说。“执经”语本《汉书·于定国传》：“迁水衡都尉，超为廷尉，定国乃迎师学春秋，手执经北面，备弟子礼。”“鹿车骈问字之人”，鹿车，小车。《风俗通》曰：“鹿车，柴车也。窄小裁容一鹿，故云。汉冗散郎乘之。”问字，《汉书·扬雄传》谓，扬雄多识古文奇字，刘棻曾向雄学奇字。后来称从人受学或清教为问字。这两句中“溢”、“骈”均谓向吴霖起求学请教的人众多。

“暮年黉舍”以下十六句，言吴霖起赴江苏赣榆任县学教谕事。“黉舍”，古代学校名。“远在海滨”，赣榆地处海滨，赣榆在江苏最东北角，与山东接壤。所谓暮年，切吴霖起的身世。吴霖起于康熙五十三年(1714)被选为江苏赣榆县学教谕。至康熙六十一年(1722)去职，次年即去世，故云“暮年”。“时矩世范，律物正身”二句，谓吴霖起品格崇高，是时人的楷模和典范，并以此来修身教人。世范，李商隐《赠送前刘五经映三十四韵》：“凝邈为时范，虚空作士常。”这两句道出吴霖起在赣榆任上立身行事，待人接物极其方正不阿，这对吴敬梓本人也有熏陶及启迪作用。“时游历于缁帷”，语本《庄子·渔父》：“孔子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释文》：“缁帷，司马云：‘黑林名也。’”以缁帷为深林名，因树木郁茂，阴沉蔽日，布以帷幕，故称。木铎，原指以木为舌的铃，比喻宣扬某种政教、学说的人。《论语·八佾》：“天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这两句极力夸张吴霖起在任赣榆教谕时传播知识，倡导教化方面的作用，两次将他与孔子相比。“系马堂阶”句，语本杜甫《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衣冠万彟”句，衣冠，指士大夫、官绅。彟，即矱(huò)，尺度。万彟，指众多。鲑菜，鱼菜。杜甫《王竟携酒高亦同过》：“自愧无鲑菜，空烦卸马鞍。”萧然冷落。《元史·孙辙传》：“家居教授，门庭萧然，而考德问业者日盛。”此处用其意。引觞，持杯。徐酌，慢饮。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这里写出吴霖起、吴敬梓父子在赣榆的教读生活，贫寒清苦而怡然自得。“春夏教以诗书，秋冬教以羽籥。”羽籥，难羽与籥，古代文舞用的舞具和乐器。《礼记·文王世子》：“春夏学干戈，秋冬学羽籥，皆于东序。”注：“羽籥，籥舞，象文也……《诗》云：左手执籥，右手秉翟。”疏：“羽，翟也……籥，笛也。”吴敬梓化用《礼记》之语说明吴霖起教学的内容。“鸟革籥飞，云蔓连阁。见横舍之既修，歌泮水而思乐”四句，谓修学宫之事。作者自注亦云：“先君为赣榆教谕，捐赀破产修学宫。”“鸟革翚飞”，喻宫室庄严华丽。语本《诗经·小雅·斯干》：“如鸟斯革，如翚斯飞。”革，翼；翚，五彩雉。言飞檐凌空，如鸟之张翼，丹青奇丽，如雉之振采。“连阁云蔓”，语本张衡《西京赋》：“长郭广庑，连阁云蔓。”注：“谓阁道如云气相延蔓也。”显然，这里对学宫的形容也多有夸张。横舍，学舍。横，同“黉”。《后汉书·朱浮传》：“宫室未饰，干戈未休，而先建太学，进立横舍。”“歌泮水而思乐”句，语本《诗经·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笺：“泮之言半也。半水者，盖东西门以南通水，北无也。”也有云泮水乃泮宫之水。泮宫东西南方有池，形如半壁，以其半于辟雍，故称泮水。他自己过着“鲑菜萧然”的生活，却捐赀破产修学宫。故“见横舍之既修，歌泮水而思乐。”这乐比起“引觞徐酌”之怡然自得来，自然是更高层次的快乐，这是一种为公益事业而自我牺牲的奉献精神。这对吴敬梓不无影响，他以后挥金济人，以及捐赀修祠等都是证明。

“凛朽索之驭马”以下几句，继续写吴霖起道德崇高，本可大展鸿图，但年届髦，不得不弃官归田。朽索，腐烂的绳索。《书经·五子之歌》：“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此句有戒懼之意。“每求信于尺蠖”句，语本《易经·系辞下》：“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尺蠖，尺蠖蛾的幼虫。《尔雅义疏·释虫》：“其行先屈后申，如人之布手如尺之状，故名尺蠖。”后常用以比喻人的先屈后伸。规矩，校正圆形方形之器。《荀子·儒效》：“没规矩，陈绳墨，便备用，君子不如工人。”枘凿，榫头和卯眼。《庄子·天下》：“凿不围枘。”宋玉《九辩》：“圜凿而方枘兮，固知其鉏铻而难入。”以上几句多属隐语。陈美林教授认为，从“这样的记叙中可以觇知他的嗣父吴霖起在赣榆教谕任上，只知道规规矩矩，照章办事，而不知逢迎上司，阿谀士绅。因此，到子康熙六十一年(1722)，宫廷的夺嫡之争日愈激烈，朝延的变化日益明显，官员的调动也随之频繁的紧要关头，既无上司做后台、又不见容于当地士绅的吴霖起，自然属于首先被淘汰之列，终于被罢去了县学教谕这一冷官。”这一推断是非常正确的。微子，商纣王庶兄，名启。因数谏纣王不听，去国。周灭商，称臣于周。周公旦杀纣子武庚，乃以微子统率殷族封于宋，为宋国始祖。飞蓬乃飘荡无定的蓬草。常用以比喻散乱、飘摇无定的事物。《北齐书·颜子推传·观我生赋》：“嗟飞蓬之日永，恨流梗之无还。”但微子叹飞蓬事不知何本。桑落，据《荀子》载，孔子厄于陈蔡之间，子路进问之曰：“由闻之，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今夫子累德积义、怀美，行之日久矣，奚居之隐也?”孔子曰：“……故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注：“桑落，九月时也。”吴霖起以一教谕的微官，客居异乡，实同于飞蓬。且年纪老大，自不难起孔子桑落年暮之感。因而自然导出：“归耕颍上之田，永赴遂初之约”二句。颍上，安徽北部一县名，北宋文学家欧阳修曾在此任颍州知州，买有田地，晚年辞官住在颍州时曾撰有笔记《归田录》二卷。遂初，赋名。《晋书·孙绰传》曰：(绰)“少与高阳许询俱有高尚之志，居于会稽，游放山水十有余年，乃作《遂初赋》以致其意。”在这两句之后，作者自注曰：“先君于壬寅年去官，次年辞世。”壬寅为康熙六十一年(1722)，而其去世已是雍正元年了。

四

嗣父吴霖起死后，吴敬梓立即陷入到纷繁复杂的宗族矛盾之中。这一不善治家理财的书生，在这场纷争中迅速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赋的第三部分回顾这段不愉快的经历。

“贤人则岁在龙蛇”，贤人指嗣父吴霖起。岁在龙蛇，语本《后汉书·郑玄传》：“梦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已。’既寤，以签合之，知命当终，有顷寝疾。”注曰：“辰为龙，巳为蛇，岁至龙蛇贤人嗟，玄以签合之。”“仙翁则唯遗笙鹤”句，事本《列仙传》：“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好吹笙作凤凰鸣，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山。后乔于山见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干缑山头。’果乘白鹤驻山顶。望之不到，举手谢时人，数日而去。”两句说吴霖起逝世。“于是君子之泽，斩干五世”，语出《孟子·离娄下》：“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宋熹注：“泽犹言流风余韵也，父子相继为一世，三十年亦为一世，斩，绝也。大约君子小人之泽，五世而绝也。杨氏曰：“四世而缌，服之穷也，五世袒，免杀同姓也，六世亲属竭矣，服穷则遗泽寝微，故五世而斩。”如果说曾祖吴国对一辈是吴氏的鼎盛时期，到吴敬梓一辈尚不足五世。吴国对高中探花，而他的子孙中竟没有一个人再中过进士，其嗣祖吴旦、祖父吴勖连举人也未考中，仅以增生、增贡考授州同知。不能从科举发家，生计自然只能靠祖辈的遗产，家族内部纷争的加剧也就势不能免。兄弟参商是指兄弟之间发生矛盾。参商，二星名。参在西，商在东，此出彼没，永不相见。商星即辰星。古代神话传说，高辛氏二子不睦，因迁于两地，分主参商二星，后因以比喻兄弟不睦。“宗族诟谇”，指与外族的矛盾，诟(gòu)，耻辱，诟骂。谇(suì)，责让，埋怨话。诟谇，意同龃龉，即矛盾。其堂兄吴檠《为敏轩三十初度作》诗中云：“他人入室考钟鼓，怪鸮恶声封狼贪。”“外患既平家日削，豪奴狎客相钩探。”其联襟金榘《次半园韵为敏轩三十初度同仲弟两铭作》中亦云：“撑柱门户匪客易，弱肉讵能供饕贪?”显然，吴家与外族发生过争斗，很可能是吴家吃了亏。这从“他人入室”、“外患”、“家日削”等字眼可以见出。“兄弟参商”的内容不得而知。这时，吴国龙一支已从探花第中迁出，吴国对一支仍住在这里，这是五个很庞大的家族。吴敬梓既是吴国对次子吴勖的幼孙，他又出嗣长房长孙吴霖起，对吴国对长子吴旦一支的财务，具有继承权，但他因为不是吴霖起所生，这份财产势必为其他兄弟所垂涎，从而导致家族内部的纷争。这大约是“兄弟参商”一句的内涵。

“假荫而带狐令”以下十句，对吴氏门风败坏的情况作了辛辣的嘲讽。“假荫而带狐令”，语本钱易《南部新书》：“令狐绹以姓氏少，族人多有投者，不吝其力，由是远近者皆趋之，至有姓胡冒令者。进士温庭筠戏为词曰：‘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令。’”卖婚，语本《史通》：“山东士人尚阀阅，嫁娶必多取资，人谓之卖婚。”鸡肆，以除粪为业者。张莺《朝野佥载》卷三载：“长安富民罗会，以剔粪为业，里中谓之鸡肆。”“求援得援，求系得系”二句，用《国语·晋语九》：“董叔将娶于范氏，叔向曰：‘范氏富，盍已乎!’曰：‘欲为系援焉。’他日，董祁愬于范献子曰：‘不吾敬也。’献子执而纺于庭之槐，叔向过之，曰：‘子盍为我请乎?’叔向曰：‘求系，既系矣；求援，既援矣。欲而得之，又何请焉?’”侯景以儿女作奴，事见《通鉴》卷一百六十一：“(侯)景请娶于王谢，上(梁武帝)曰：‘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景恚曰：‘会将吴儿女配奴。’”“王源之姻好唯利”，用沈约旨责王源事。王源贪图庶族富豪满氏五万钱的聘资，不顾自己高门，将女儿嫁给满氏。这种婚姻与当时的门阀制度是不相容的，沈约奏弹王源“托姻结好，唯利是求，玷辱流辈，莫斯为重”，指责这种行为是“贩鬻祖曾，以为贾道。”认为这种婚姻是出卖祖宗来向下贱的皂隶换取钱财，即所谓“窃赀莫非皂隶”。“若敖之鬼馁而”句，用楚令尹子文事。子文系若敖氏。越椒初生，子文曰：“是子也，熊虎之状，而豺狼之音，弗杀，必灭若敖氏矣。”子文担心越椒会使若敖氏覆灭，以致祖宗无人祭祀，使鬼也挨饿。“广平之风衰矣”，用盛唐贤相宋璟子孙事。宋璟以功封广平郡公，刚正为时所重，但其子皆不肖。二子宋尚贪赃。三子宋浑诱奸表兄之妻，四子宋恕“依绮权势，颇为贪暴。”恕子华、衡，“居官皆坐赃，相次流贬。”“兄弟尽善饮谑，俳优杂戏，衡最粗险。”故《旧唐书·宋璟传》谓：“广平之风教，无复存矣。”以上这段文字，是谴责吴氏宗姓子弟在婚嫁等问题上辱没门风等行为的。从中也不难看出吴敬梓陈腐的门第观念。到吴敬梓这一辈，吴家已是门衰祚薄，但他仍不肯放下这份架子。其实，他谴责的族人不顾门第，与一些富家结亲，若无“卖婚”之嫌，倒也是无可指责的。

“彼互郎与列肆”，以下对家乡经济生活，特别是商品经济作了较细致的描述，显然，作者对此是采取鄙薄、嘲讽的态度的。互郎，买卖经纪人。列肆，市场上成列的店铺。贩脂、削脯，皆贱业也。削脯，即洒削和胃脯。《史记·货殖列传》：“贩脂，辱处也，而雍伯千金。卖浆，小业也，而张氏千万。洒削，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胃脯，简微耳，浊氏连骑。马医，浅方，张氏击钟。此皆诚壹之所致。”《说文》云：“戴角者脂，无角者膏。”《索引》：“洒削，谓磨刀以水洒之。”又引晋灼云：“太官常以十月作沸汤羊胃，以末椒姜粉之讫，暴使燥，则谓之脯，故易售而致富。”《正义》案：“胃脯谓和五味而脯美，故易售。”此处以贩脂、削脯比喻卖浆之类的低贱职业。“既到处而辙留，皆额瞬而目语”二句，言他们不遵善行，巧诈奸伪。《老子》云：“善行无辙迹，善言无瑕谪。”“既到处而辙留”与《老子》语相反，言商人无空不入。目语，以目示意。《三国志·周鲂传》：“目语心计，不宣齿唇。”额瞬出典不详，似亦指狡诈之态。“鱼盐漆丝，齿革毛羽”，指传统商品。《史记·货殖列传》：“夫山西饶材、竹、谷、、旌、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书经》则云：“荆及衡阳，唯荆州厥贡羽毛齿革，唯金三品。”涩譶(zhí)，言语纷繁。泶(xiào)(xiāo)，交错貌。左思《吴都赋》：“涩譶泶，交贸相兢，喧哗喤呷，芬葩荫映。”驵侩，一作“驵会”，原指牲畜交易的经纪人，后泛指市场的经纪人。《史记·货殖列传》：“子贷金钱千贯，节驵会，贪贾三之，廉贾五之，此亦比千乘之家。”枝梧，本指屋梧斜柱，小柱为枝，斜柱为梧。此处有混同、混杂之意。杜甫《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云：“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用法似与此同。“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四句，这是张融《海赋》中的句子，据《南齐书》、《南史》本传载，这几句《海赋》中原先没有，是根据镇军将军顾凯之的意见加上去的。用在这里并不十分贴切，与前后文也不十分连贯。“迁其地而仍良，皆杂处于吾土”二句，既对上述种种情况作了归结，也提起下文。从这段文字倒也不难看出，清代前期，距南京仅百里遥的全椒商品经济已较为发达。

“山人面，穷奇锯牙，细旃广厦，锦幄香车，马首之金匼匝，腰间之玉辟邪。春风则乘醉而倚，秋月则倍明于家。”这几句写巨商特别是盐商的生活。山，一名山臊，即山魈。据《荆楚岁时记》载：“正月一日……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恶鬼。”旧题汉东方朔《神异经》：“西方深山中有人焉，身长尺余，袒身捕虾蟹。性不畏人，见人止宿，暮依其火以炙虾蟹；伺人不在，而盗人盐，以食虾蟹，名曰山臊。其音自叫，人尝以竹著火中，烞而出，臊皆惊惮，犯之令人寒热。此虽人形而变化，然亦鬼魅之类，今所在山中皆有之。”穷奇，恶兽名。《山海经·西山经》：“邽山，其上有兽焉。其状如牛，蝟毛，名曰穷奇，音如獆狗，是食人。”又有一说谓：“西北有兽焉，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言语。闻人斗，辄食直者；闻人忠信，辄食其鼻；闻人恶逆不善，辄杀兽往馈之，名曰穷奇。亦食诸禽兽也。”(《旧小说》)甲集)由此可以看出，吴敬梓对商人(特别是盐商)是深恶痛绝的。细旃(zhān)，即细毡。广厦，大屋。《汉书·王吉传》：“夫广夏之下，细旃之上，……其乐岂徒衔橛之间哉!”锦幄，锦帐，此处指香车上之纬帐。匼匝，周绕貌，指马络头。金匼匝，金制的马络头。杜甫《送蔡希鲁都尉还陇右因寄高三十五书记》：“马头金匼匝，驼背锦模糊。”辟邪，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似狮而带翼。古代织物、军旗、带钩、印钮、钟钮等物，常用辟邪为象。玉辟邪，当指玉制的辟邪，作装饰物。“春风则乘醉而倚，秋月则倍明于家”二句，也写商人奢侈的生活。明清时期，我国资本主义经济已有一定规模的发展，与之相适应的商业发展也较为迅速，一些商人迅速发展了起来，江苏仪征附近的一个盐埠，发展成了有数万人的大市镇。这里距全椒有水路、陆路可通。商人(尤其是盐商)迅速暴富，以至超过了许多世族及官宦人家。

“昔之列戟鸣珂，加以紫标黄榜，莫不低其颜色，增以凄怆，口嗫嚅而不前，足盘辟而欲往，念世祚之悠悠，遇斯人而怏怏。”戟，门戟。宫庙，官府及贵族家门前皆列戟，以为仪仗。紫标黄榜，语本《南史·萧宏传》：“宏性爱钱，百万一聚，黄榜标之，千万一库，悬一紫标，如此三十余间。”低其颜色，低首下心，自愧不如。刘兼诗云：“刘毅暂贫虽壮志，冯唐将老自低颜。”作者在这里还形象地写出这些出身高贵的人们在这些暴富者面前露出凄怆的神色，甚至话也不敢说，却不由自主地想趋附他们。嗫嚅，欲言又止。韩愈《李愿归盘谷序》：“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盘辟，犹盘旋。“念世祚之悠悠，遇斯人而怏怏，”祚，本指福、赐福。此处兼有指家风、家庭的社会地位。斯人，这类人，指对暴富者“低其颜色”者。怏怏，不乐。这两句对吴氏门衰祚薄的忡仲忧心。

以上这一段，写嗣父吴霖起去世后，家庭内部的矛盾斗争加剧，同时，更多的族人抵制不住经商(尤其是经营盐业)的诱惑，导致家风败坏。作者对家族的前途感到沮丧和不安。

五

正文的第四部分，作者把笔触指向自己，写自己的身世及嗣父吴霖起死后的困窘处境。

“梓少有六甲之诵，长余四海之心，推鸡坊而为长，戏鹅栏而忿深”四句，是对儿时生活的回忆。六甲，用天干地支相配计算时日，其中有甲子、甲戌、甲申、甲午、甲辰、甲寅，叫六甲。《汉书·食货志上》：“八岁入小学，学六甲五方书计之事。”四海，古代以为中国四周皆有海，所以把中国叫做海内，外国叫海外。四海，意同天下。两句意为自幼读书求学，年长以后便有心济世。“推鸡坊而为长”，用唐代斗鸡儿贾昌故事。据陈鸿《东城老父传》：“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位。治鸡坊于两宫间。索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千数，养于鸡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帝出游，见(贾)昌弄木鸡于云龙门道旁，召入，为鸡坊小儿，衣食右龙武军。三尺童子，入鸡群，为狎群小，壮者，弱者，勇者，怯者，水谷之时，疾病之候，悉能知之。”“召试殿庭，皆中玄宗意。即日为五百小儿长。加之以忠厚谨密，天子甚爱幸之。”“推鸡坊而为长”当不是实指，只是说他少年时十分顽皮，是儿童的首领。“戏鹅栏而忿深”句，谓他小时也曾意气用事，做出一些调皮任性的事来。戏鹅栏，指养鹅而斗。斗鹅乃南北朝时期的习俗。《世说新语·忿狷》云：“桓南郡小儿时，与诸从兄弟各养鹅共斗。南郡鹅每不如，甚以为忿。迺夜往鹅栏间，取诸兄弟鹅尽杀之。既晓，家人咸以惊骇，云是变怪，以白车骑。车骑曰：‘无所致怪，当是南郡戏耳!’问，果如之。”这是桓玄的故事，他七岁时即袭封南郡公。车骑，指桓冲，桓温弟，累迁车骑将军。“忿深”二字，可见他与同族兄弟自小就有一些矛盾。

“嗟早年之集蓼，托毁室于冤禽。淳于恭之自棰不见，陈太丘之家法难寻。熏炉茗碗，药臼霜媅，竟希酒圣，聊托书淫，旬锻季炼，月弄风唫，谈谐不为。塞默，交游不入佥壬。”这段文字接着写自己少年时期的经历。集蓼，语出《诗经·周颂·小毖》：“未堪家多难，予文集于蓼。”郑玄云：“集，会也。”孔颖达云：“会，谓逢遇之也。”朱熹注：“蓼，辛苦之物也。”“嗟早年之集蓼”句，谓吴敬梓早年即遭遇苦难。他的母亲去世很早，过早地尝到了人生的苦涩。他《小桥旅夜》诗中亦云：“早岁艰危集。”毁室，语本《诗经·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冤禽，神话中精卫鸟的别名。旧题任昉《述异记》：“昔炎帝女溺死东海中，化为精卫，其名自呼，每衔西山木石填东海。……一名冤禽。又名志鸟，俗呼帝女雀。”庾信赋曰：“岂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淳于恭，后汉人，其兄崇卒，恭养孤幼，教诲学问，有不如法，辄反用杖自棰，以感悟之，儿惭而改过。”陈太丘，东汉陈寔。《后汉书·陈寔传》：“寔在乡间，平心率物。其有争讼，辄求判正，晓譬曲直，退无怨者。至乃叹曰：‘宁为刑罚所加，不为陈君所短。’”这里对淳于恭、陈太丘的典故均属反用，以“不见”、“难寻”，说明这种淳朴、高尚的民风、家风均不可复见，可见道德沦丧。作者“嗟早年之集蓼”，得不到家族内部的温暖是一个重要的方面。熏炉，用来熏香或取暖的炉子。茗碗，茶盅，茶碗。韩愈、孟郊会合联句：“云弦寂寂听，茶碗纤纤捧。”药臼，捣药之臼。卢仝《月蚀》诗：“药成满臼不中度，委任白夫何为?”霜碪，碪即“砧”，指寒秋时的砧声。砧，捣衣石。马臻《漫成》诗：“燕山越水曾为客，惯听霜砧捣月明。”酒圣，谓豪饮之人。李白《月下》诗：“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书淫，称嗜书入迷的人。晋皇甫谧《玄晏春秋》：“余学或兼夜不寐，或临食忘餐，或不觉日夕，方之好色，号余曰书淫。”“旬锻季炼”句，语本欧阳修《六一诗话》：“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务以精意相高。如周朴者，构思尤艰，每有所得，必极其雕琢，故时人称朴诗‘月锻季炼，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其名重当时如此，而今不复传矣。“月弄风唫”，唫同吟，即吟风弄月。谈谐，言谈风趣。陶渊明《答庞参军诗》：“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塞默，出《颜氏家训》：“或因家世余绪，得一阶半级，及公私宴集谈古赋诗，塞默低头，欠伸而已。”佥壬，佥，同“俭”，谄媚卑鄙的人，小人。《旧唐书·后妃传论》：“左右附之，俭壬惎之。”这几句是他少年时期生活的写照，他经常得与熏炉茶碗、药臼霜砧打交道，饮食寡淡，不大能喝酒吃肉，只能埋头书本之中。切磋磨炼，吟弄风月，言谈谐趣，而不与小人交往。这是一段颇有价值的文字，它使我们了解这样一位文学大师成长过程中一个极重要的阶段。这对他一生的成就都是颇为重要的。

“尔乃洛阳名园”，八句，写作者祖居的自然环境。洛阳名园，本书名，宋李格非(李清照父)撰有《洛阳名园记》，记载洛阳名园十八所，市集一处。对名园的历史、景物、花木等都有记载。末言名园的兴废，反映洛阳的兴衰。“辋川别墅”，唐代大诗人王维晚年在蓝田辋川得宋之间蓝田别墅，改筑别业，水环舍下，风景奇胜，与友裴迪浮舟往来其间。后为退隐别业的通名。“碧柳楼台”，语本唐崔涂《春日登吴门》：“春潮映杨柳，细雨入楼台。”又李白《题东溪公幽居》诗：“宅近青山同谢朓，门垂碧柳似陶潜。”“绿苔庭户”，见唐耿《许下书情》诗：“绕院绿苔闻雁处，满庭黄叶闭门时。”“群莺乱飞，杂花生树”，语本丘迟《与陈伯之书》：“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枕石漱流”，比喻隐居山林。曹操《秋胡行》：“名山历观，遨游八极。枕石漱流，饮泉沉吟不决。”研朱滴露，语本高骈《步虚词》：“洞门深锁碧窗寒，滴露研朱点周易。”作者笔下，童年生活的环境是值得留恋的，它如天仙化境，景物秀美，风光旖旎，超凡脱俗。就是这优美的环境，塑造了一代文学大师超脱尘垢的高尚人格及极高的文学素养。据陈美林先生考证，作者的祖居探花第位于全椒县城边，临近襄河。全椒县城西北有花神、龙陡等山脉，山水都倾泻入襄河。襄河以石臼山北麓发源，由石梁潭流至襄城入袁村河。过宝林桥下转东北向，再曲转向南，过积玉桥至雷家渡由赭涧石潭流入滁河，环曲如带，水秀土厚，榆柳夹岸，颇有江南景象。(《吴敬梓评传》)探花第建于吴国对中探花的顺治十五年(1658)以后，至吴敬梓出世的康熙四十年(1701)，仅四十来年。吴敬梓年少时，探花第仍维持较繁华的景象，赋中所写，当然是可信的。探花第的急剧衰落，当是吴敬梓青年以后，特别是吴霖起去世以后的事。

“有瑰意与琦行，无捷径以窘步，吾独好此姱修，乃众庶之不誉。贺拔惎之交疏，刘鸺鹠之门杜，群疑，有似墨，，聇耻栖栖。瑰意琦行，指不凡的思想和行为。宋玉《对楚王问》：“夫圣人瑰意琦行，超然独处。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窘步，因惶急而不得前行。屈原《离骚》：“何桀纣之昌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姱修，美好。语亦出于《离骚》：“汝可博謇而好修兮，纷浊有此姱节。”姱节，为美好的品德。众庶，众人，普通人。《礼记》：“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李斯《谏逐客书》：“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不誉，不支持。以上几句与屈原《离骚》中“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的意思相似，谓自己道德崇高，却得不到众人的称许。而自己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贺拔惎之交疏”句，事见《剧谈录》：“贺拔惎求官未遂，将出京，与白公敏中同年登第羸驹就门先别，阍者以方俟朝客，乃以他适对之。贺拔惎遂留书备述羁游之意，白公览命，遽命回车留饮。朱崖李相国称赏曰：‘此事真古人之道。’”《唐摭言》记载更详细。谓“王相起长庆中再主文柄，志欲以白敏中为状元，病其与贺拔慕为交友，惎有文而落拓。因密令亲知申意，俾敏中与慕绝。”白敏中口头上也答应，当贺拔幕登其门迟留不言而去以后，“敏中突然跃出，连呼左右召惎。于是悉以实告。乃曰：‘一第何门不致，奈轻负至交。’相与欢聚，负阳而寝。”这是一个白敏中不负朋友的故事。“刘鸺鹠之门杜”句，事见《太平广记》引《异苑》：“有人姓刘，在朱方，不得共语。若与人言，人必遭祸难，或本身死疾。唯一士谓无此理。偶值有人顿塞耳。刘闻之，欣然而往，自说被谤，君能见明。答曰：世人雷同，何足恤?须臾火发，资蓄服玩荡尽，于是举世号为鸺鹠。脱遇诸途，皆闭车走马，掩目奔避。刘亦杜门自守。岁时一出，则人惊散、过于见鬼。”这两个故事说明他在故乡弄到知交零落，只得杜门不出的地步。吴檠在《为敏轩三十初度作》诗中亦谓：“以兹重困第不悔，闭门嚄唶长醺酣。”

“群疑，有似墨杘，啮啮，耻耻栖栖”四句，多冷词僻语，意指不为众人所知，而落魄不偶。，音xié jié，头峭正的样子。墨(méi)杘(chī)，狡诈、无赖。《方言》十：“央亡、嚜杘、婚狯也。江湘之间或谓之无赖，或谓之。凡小儿多诈而狯谓之央亡，或谓之嚜杘，或谓之婚。婚，娗也。或谓之猾，皆通语也。”(jàn)啮(niè)啮，语本《易林》：“啮啮，贫鬼相责，无有欢怡，一日九结。”耻(zhèng)耻，行也。栖(xi)栖，忙碌，不能安居貌。这几句写众人对他总是侧目而视，仿佛他是个无赖，喋喋不休地加以批评指责，使他惶惶然而无法安居。

“无为牛从”八句，写作者面对种种流言蜚语，处之泰然，不与世俗苟同，自甘寂寞。“无为牛从，宁为鸡尸”，语本《战国策·韩策一》：“臣闻鄙语曰：宁为鸡尸，无为牛从。”延笃《战国策音义》曰：“尸，鸡中之主；从，牛子。”王念孙曰：“鸡尸喻臣人也。牛从，喻臣于人也。”此句《史记》作“宁为鸡口，无为牛后。”灌夫，西汉人。他为人刚正不阿，任侠，好使酒，家财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与魏其侯窦婴相善，婴置酒延丞相田蚡，灌夫使酒骂坐，为蚡所劾，以不敬罪族诛。”庄叟，指庄周。物外，指世外，超脱于世事之外。“壮士剡兮绝天维”，语出宋玉《大言赋》。维，系物的大绳，也象征能使事物固定下来的意识或力量。天维，《管子》：天或维之，地或载之。《淮南子》：天维建元常以寅始右从，一岁而移，十二岁而周。剡，举起。“北斗戾兮太山夷”，亦出宋玉《大言赋》。戾，曲也。夷，平也。李白《上云乐》诗也云：“拜龙颜，献圣寿，北斗戾，南山摧。天子九九八十一万岁，长倾万岁杯。”这两句化用宋玉《大言赋》中的成句，说壮士举手可掐断系天的大绳，能令北斗弯曲，可使太山夷为平地。气魄极大，作者以壮士自比，言自己的志向极高。然而，时不我与，不仅不能如鹍鹏展翅，一展宏图，反而弄得落魄潦倒。闭户，照应前文之“门杜”。书空，用手在空中虚画字形。语出《世说新语·黜免》：“殷中军(浩)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兵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叩门而拙言辞”句，语本陶渊明《乞食》诗：“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这两句意为，作者只能关门闭户，读书生闷气。象陶渊明那样懒得与人交接，不善与人交际。

“至于眷念乡人”八句道出了吴敬梓对家乡冷酷的人际关系的痛心与愤懑。按常理，全椒是生他养他的故乡，总应该有些感情的。其实不然，故乡烙在他心灵上的创伤太深了!作者落魄以后，乡里势利之人不再与他来往。要与他们游处，比以冰致蝇，以狸致鼠还要难。游处，交游相处。曹丕《与吴质书》：“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以冰致蝇，以狸致鼠”二句，语本《吕氏春秋·仲春纪·功名》：“以狸致鼠，以冰致绳，虽工；不能。”狸，猫也。猫引不来老鼠，冰诱不来苍蝇。尽管自己节操高尚，对那般利欲熏心，势利的人们没有任何吸引力。这里暗含着冰炭不可同炉之意。“见几而作”句，语出《易·系辞传下》：“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原意是发现了问题立即行动，绝不等到明天。“逝将去汝”句，语本《诗经·魏风·硕鼠》：“逝将去女，适彼乐土。”意为决心将离开你，到那快活的地方去。这两句是全赋的主旨。故乡使他饱尝人世艰辛，也使他伤透了心。“逝将去汝”是不得已的绝决辞。“飘瓦而忮心不怨”句，语本《庄子·山水》：“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又见《淮南子·诠言》：“方船济乎江，有虚舟从一方来，触而覆之，虽有忮心，必无怨色。”虚舟，空船。惼心，心胸狭隘，急躁。”“买丝五色，绣作平原君；有酒一杯，唯浇赵州土”四句，语本李贺《浩歌》：“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这两句诗原来是说，如果向往招贤纳士的贵人，那只好为古代的平原君绣一幅丝像，或到他的墓上浇酒祭奠以示凭吊。平原君，战国时赵国的公子，名胜，封于平原，以好客著名。赵州，指赵国。以上这些话激励有志之士，不必寄托希望于贵官的赏识，其实还是对自己说的，当时读书人求功名也须贵官的推荐，作者在这方面早已失望了。

“当其年少旅愁”是对少年壮游生活的回忆。年轻时壮游南北，李白、杜甫等大诗人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当其年少旅愁，东下西游”二句，语本李商隐《送崔珏诗》：“年少因何有旅愁，欲为东下更西游。”杜牧亦有《夜雨诗》：“点滴侵寒梦，萧骚著旅愁。”旅愁，羁旅之愁。“向临邛以作客”，用汉司马相如故事。据《史记·司马相如传》载，相如曾客临邛，作客卓王孙家，以琴挑引其女文君夜奔。后夫妇二人又返临邛置酒舍，自与保庸杂作，而令文君当垆。临邛，今四川邛崃县地。“过邺下而登楼”句，用唐王建《酬赵侍御》：“年少同为邺下游，闲寻野寺醉登楼。”邺下，故城在今河北临漳县北。“马鸣驿路，鸡唱星邮。”驿路，驿使传邮的道路。孔稚圭《北山移文》：“驰烟驿路，勒移山庭。”星邮，吕周任《泗州大水记》：“达维扬之路，俾星邮无壅滞。”“严霜点鬓，酸风射眸”二句，均化用李贺诗句。“严霜点鬓”句，语本李贺《还自会稽歌》：“严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严霜，寒霜，重霜。吴敬梓移家南京为雍正十一年二月，当是春初，严霜如雪。“酸风射眸”，语本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酸风，尖利寒冷之风。眸子，眼珠。此处抒发离家之痛。俗话说：“故土难离。”全椒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土地，是祖先几代人生活的地方。“鼠窥灯而破梦”，《佩文韵府》引有苏轼词“梦破鼠窥灯”句，但今本苏轼词集无此句。“乌啼树而生愁”句，似化用了唐张继《枫桥夜泊》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之意。“月晓则深林寂寂，叶落而古道飕飕”二句，写途中的情景。月晓，月落天晓之际。卢纶《夜投丰总寺谒海上人》：“上方月晓闻僧语下路林疎见客行。”古道，古旧的道路。杜甫《田舍》：“田舍清江曲，柴门古道旁。”“月晓”二句所写的景物不象是移家南京的二月初春，倒象是深秋景色。“深林”“落叶”、“飕飕”均不是初春景物。“风力酒冰，寒威绵折，行道迟迟，忧心惙惙。”四句写旅途中的感受。“风力酒冰，寒威绵折”二句，化用黄庭坚赠苏轼外甥柳闳展八首诗中的第三首“霜威能折绵，风力犹冰酒。”“行道迟迟，忧心惙惙”二句，均为《诗经》成句，前句语本《小雅·采薇》：“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意为路远道长之意。朱熹曰：“迟迟，长远也。”后句语本《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惙惙”。忧心惙惙乃忧郁貌。“日薄西山，乍明乍灭。有迷津而莫问，无幽事之可悦。”这四句也是写途中景物及感受。“日薄西山”，太阳迫近西山。扬雄《反离骚》：“临汨罗而自陨兮，恐日薄于西山。”乍明乍灭，忽明忽灭。杜甫《北征》：“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有迷津而莫问”句，用孔子事。问津，问路。津，渡口。《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无幽事之可悦”，语本杜甫《北征》：“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幽事，指山间野趣。此处反其意而用之。

以上这段文字所指为何，颇费猜疑。若是对青年时期壮游生活的回忆，得不到其他史料的印证，且这段文字大都化用前人成句或典故，很难具体落实。若指移家南京时，感情抒发倒颇吻合但许多情景又与时令不相切合，同时，本赋序言中说得很明白：“百里驾此艋艇，一日达于白下”，这段文字并未涉及坐船一事。似乎作这样的解释较为合理：《移家赋》作于移居南京之后，故这段回忆少年壮游的文字中，融合了一种“逝将去汝”，却又不忍心分离的矛盾心境。这正是吴敬梓移家之后，欣喜之余，对故乡缅怀、留恋，却又决心离开的心境。因此，这段文字的实际内涵显得迷离恍惚，难于捉摸。作者的心情似乎是相当凄暗、抑郁的。这从“行道迟迟，忧心惙惙”，“有迷津而莫问，无幽事之可悦”等句可见。其原因正在“迷津”二字，迷津者，迷途也。孟浩然《南还舟中寄袁太祝》诗谓：“桃源何处是?游子正迷津。”这两句借用来形容作者的心境倒是再恰当不过的。有桃源可望，忧郁中显出一种期盼，凄暗中又透出一丝光明。这与文中“乍明乍灭”一句的意蕴相似。这种心境，在下文中又作了进一步的揭示。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看山光而暗淡，听水声而呜咽。”这四句明写移家异地的痛楚心情。开头二句乃屈原《九歌·少司命》中的句子。意思是，快活不过新交上知心朋友，悲伤不过生时与亲人长别离。由于心情很坏，所以山光水声都带上凄暗色彩。郭熙《山水调》曰：“山水之云气，四声不同，春融怡夏，蓊郁秋竦，薄冬暗淡。”又窦叔向《酬弟牟》诗：“逝水犹呜咽，祥云自卷舒。”尽管作者在故乡遭风刀霜剑严相逼，最后不得不出走他乡。他真正背井离乡之际，心情并不佳。这不只是对故乡的依恋，也有对在故乡遭遇痛心疾首的反思。以下几句便形象写出其移家前的处境，这也道出了移家的原因。“既而名纸毛生”。名纸，名片。《唐摭言》：“刘鲁风投谒所知，为典谒所阻，因有诗曰：‘无钱乞与韩知客，名纸毛生不为通。’”“进退维谷”，进退两难，《诗·大雅·桑柔》：“人亦有言，进退维谷。”董仲舒《士不遇赋》：“虽日三省于吾身兮，犹怀进退之维谷。”“叹积案而成箱，亦连篇而累牍”，语本隋李谔《上隋高祖革文华书》：“江左齐梁，其弊弥甚，贵贱贤愚，唯务吟咏。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虽浚发于巧心，终受于拙目。”两语出于陆机《文赋》，仅将原句的“或”改为“终”。，笑也，与同，亦作嗤。两句言知音之难。李善注曰：“虽复巧心浚发，或于拙目受蚩。”这里作者叹息在故乡不能找到知音，虽然自己写的锦绣文字积案盈箱，连篇累牍，却仍不免被庸人耻笑。“鬼嗤谋利之刘龙，人笑苦吟之周朴”二句，以刘伯龙受穷，周朴苦吟自比。《南史·刘粹传》：“同郡宗人有刘伯龙者，少而贫薄，及长，历位尚书左丞，少府、武陵太守，贫窭尤甚。常在家慨然，召左右将营十一之方，忽见一鬼在傍抚掌大笑。伯龙叹曰：贫穷固有命，乃复为鬼所笑也。’遂止。”周朴事出宋·尤袤《全唐诗话》：“朴，唐末诗人。性喜吟诗，尤尚苦涩。每遇景物，搜奇抉思，日旰忘返。闽有一士人，以朴僻于诗句，欲戏之。一日跨驴于路，遇朴在旁，士人乃欹帽掩头吟朴诗云：‘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东。’朴闻之忿，遽随其后，且行。士但促驴而去，略不回首。行数里追及，朴告之曰：‘仆诗“河声流向西”，何得言流向东?’士人颔之而已。闽中传以为笑。”作者移家之时，家境已相当贫寒。穷而苦吟，其志可悯。这与刘伯龙、周朴的经历相似。他受到别人的冷落，“竟有造清而不报，或至对宾而杖仆”。造请，往见。语本《史记·赵禹传》：“禹为人廉倨。为吏以来，舍毋食客。公卿相造请禹，禹终不报谢。”“对宾而杖仆”出典不明，当着客人的面杖责奴仆显然是对宾客极不礼貌的表示。倒屣，语本《三国志·王粲传》：蔡邕“闻粲在门，倒屣迎之。”古人家居，脱鞋席地而坐，客人来，急于出迎，把鞋子倒穿。后以“倒屣”形容热情迎客。“谁为倒屣之迎”句，谓无人倒屣相迎。反之，倒“空有溺庐之辱”。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使他感到无限愤激。“拨寒炉之夜灰，向屠门而嚼肉”二句，分用二典，谓自己企盼不得，只能望梅止渴。“拨寒炉之夜灰”句，语本宋·吕蒙正诗：“拨尽寒炉一夜灰。”炉已熄灭，寒夜无可取暖，拨一夜寒炉之灰，聊以自慰而已。“向屠门而嚼肉”，屠门，肉铺。汉·桓谭《新论》：“人闻长安乐，出门西向笑，人知肉味美，即对屠门而嚼。”曹植与吴季重书》：“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屠门是宰牲的地方，比喻羡慕而不能得到，想象已得之状聊以自慰。二句写得十分凄凉。

“五世长者知饮食，三世长者知被服。”两句出自曹丕《与群臣论被服书》：“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此言被服饮食难晓也。”《史记·货殖列传》曾云：“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三世，指祖孙三代。五世，五代。长者，对年长父兄之称谓。这两句话用在这里，有当家方知柴米贵之意，历尽曲折之后，才知道生计的艰难。这两句中长者，大约指责吴敬梓是个败家子，不懂得衣食之艰难。吴敬梓并不以为然，他认为这些长者乃“钱癖与宝精，枉秤金而量玉”。钱癖，谓贪钱成癖。《晋书·和峤传》：“峤家产丰富，拟于王者，然性至吝，以至落讥于世，杜预以为峤为钱癖。”宝精，与钱癖意似。《云笈七签》：“七童卧牛法曰，第四童子讳宝精，吐白银之光。”秤金量玉，《拾遗记》曰：“郭况累金数亿，庭中起高阁置衡石于其上，以称量珠玉。两句是对那些守财奴的抨击，由于作者的价值取向与宗族长者截然不同，因而也为社会所不容，故“遂所如而龃龉，困穷途而瑟缩。”所如，所到之处。龃龉，原意指牙齿参差不齐，引伸为抵触、不合。穷途，无路可走。王勃《滕王阁序》有“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据说，阮籍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反。瑟缩，蜷缩。《吕氏春秋·古乐》载：“昔陶唐氏之始，阴多，滞伏而湛积，水道壅塞，不行其原，民气郁瘀而滞著，筋骨瑟缩不达，故作为舞以宣导之。”“穷途”二字下得尤其精当，在作者眼里，故乡确已无路可走。经济上的困窘，亲友的冷眼，长者的指责，使他在物质上精神上都处于极窘迫的境地。移家异地是唯一的选择，而南京又是最为理想的地方。

六

《移家赋》虽以写移家南京一事为主要题，但文章的主要部分却是历数自己的家世、父辈的经历，自己早年的遭遇，到赋的第五部分也就是最后一个部分，才道出自己决定离开故乡时，何以选择南京作为定居之点。并概略地记叙了初抵南京时一段的生活。

“金陵佳丽”以下十二句，写南京悠久辉煌的历史。“金陵佳丽”句，语本谢朓《入朝曲》：“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这是两句高度赞颂南京的名句。“黄旗紫气，虎踞龙盘”二句，本自庾信之《哀江南赋》：“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黄旗紫气，一作黄旗紫盖，是古时迷信谓帝王应运而生的气象。《三国志·孙皓传》注引《江表传》曰：“初丹杨刁玄使蜀，得司马徽与刘廙论运命历数事。玄诈增其文以诳国人曰：‘黄旗紫盖见于东南，终有天下者，荆扬之君乎!’”虎踞龙盘，形容地形雄壮险要，相传汉末刘备使者葛亮至金陵，谓孙权曰：“秣陵地形，钟山龙蟠，石城虎踞，此帝王之宅。”龙蟠，即龙盘。“川流山峙”句，语本《诗经·大雅·常武》：“如山之苞，如川之流。”毛亨注曰：“苞，本也。”郑玄曰：“山本以喻不可惊动也，川流以喻不可御也。”川流，长江从南京流过，秦淮河流经市区南部及西部。山峙，南京城内及附近有众多的山耸峙，如清凉山，鸡笼山、紫金山等。桂浆，以桂木制成的船桨。陈基《寄姚子章》诗曰：“沙棠为舟，桂为桨，惊起鸳鸯飞两两。”兰舟，用木兰树木材造的船。任昉《述异记》：“木兰洲在浔阳江中，多木兰树，昔吴王阖闾植木兰于此，用构宫殿也。七里洲中，有鲁般(班)刻木兰为舟，舟至今在洲。”后常用为船的美称，并非实指木兰所制。药栏，《资暇录》：“今围庭中药栏，栏即药，药即栏。犹言围援非花，药之栏也。有不悟者以为藤架蔬圃堪作切对，是不知其由乖之矣。”花砌，花阶。“歌吹沸天，绮罗扑地”二句，语本鲍照《芜城赋》：“当昔全盛之时……廛闬扑地，歌吹沸天。”廛，古代城市居民区域。闬，巷口。扑地：遍地，廛闬扑地，谓到处都是居民的房屋。吴敬梓改为“绮罗扑地”，谓到处都是达官贵人、豪富之家，一派繁华景象。歌吹，指箫笙、笛、簧等笙歌弦管的声音，沸天，直达云天。“实历代之帝都”句，指出南京是帝王之州。南京是著名古都。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南唐、明八朝都建都于此。“多昔日之旅寄”句，道出这里曾是许多名人旅居之所。程廷祚《文木山房集序》对此说得最清楚：“金陵大都会，人文之盛，自昔艳称之。考之于古，顾陆谢王，皆自他郡屣居。所谓‘避地衣冠尽向南’者，其所致良有由哉。全椒吴子敏轩(敬梓)，慨然卜筑而居。”旅寄，唐·温庭筠《上盐铁侍郎启》：“萍蓬旅寄，江海羁游。”“爰买数椽而居，遂有终焉之志”二句谓作者已决定在南京买房居住，并打算终生在此定居。爰，于是，乃。《诗经·小雅·斯干》：“爰居爰处，爰笑爰语。”爰居，迁居。《三国志·鍾离牧传》：“少爱居永兴，躬自垦田。”数椽，谓几间屋。终焉，终焉，终于此。南京距全椒仅百里之遥，早年吴敬梓随嗣父吴霖起赴赣榆县任及几度返乡皆须途经南京。他的生父吴雯延病重，他曾在南京服侍多日。南京的自然风光，都市气象都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好感。雍正八年庚戌除夕作于南京《减字木兰花》词中，他即云：“秦淮十里，欲买数椽常寄此。”可见，卖掉祖籍家产迁居南京，不是他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的决定。此后，作者虽曾多次离开南京去外地，但他始终以南京为家，死后他归葬南京。他的“终焉之志”是始终不渝的。南京也为接纳了这样一位文学大师而使钟山淮水大为生色。

“楼外花明”以下八句，写新居所的自然环境及迁入新居以后的喜悦之情。“楼外花明，帘前日丽”，二句互文见义。花明、日丽语见《锦带书》：“花明丽日，光浮窦氏之机；鸟弄芳园，韵响王乔之管。”竹院：长有竹枝之院；纸窗，纸糊之窗。《诚斋杂记》：东坡云：岁云尽矣，风雨凄然，纸窗竹屋。灯火青荧时，于此间得少佳趣。风清雪霁，语本元·袁士元《题水仙墨竹》诗：“孤山初雪霁，三径午风清。”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新居虽不可能有全椒探花第那样阔大豪华，但仍清静优雅，作者因此而自得其乐。扪虱，摸捉虱子，形容放达任性，毫无拘束。崔鸿《前燕录》：“王猛隐华山，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说当代之事，扪虱而言，傍若无人。”送鸿，目送归鸿。唐·元稹《春六十韵》诗：“既蒸难发地，仍送懒归鸿。”高视，抬头仰望。《晋书·王徽之传》：“桓冲尝谓徽之曰：卿在府日，久比当相料理，徽之初不酬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南京是六朝故都，作者一直“抗志慕贤达”(《登周处台同王溯山作》)，故对六朝时期的文人的道德文章，言谈行事，对吴敬梓有较大影响，“吊六代之英才”，六代即六朝。魏万《金陵酬李翰林》：“金陵百万户，六代帝王都。”“忽怆焉而陨涕”，出自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彼夫金张之馆”以下十句，铺写南京繁盛情况。“彼夫金张之馆，许史之庐”二句，语本左思《咏史》诗：“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金张，汉金日磾与张汤。金家自武帝至平帝，七世为内侍。张汤后世，自宣帝、元帝以来为侍中、中常侍者十余人，后因以金张为功臣世族的代称。许、史，指汉宣帝时两家外戚：许，宣帝许皇后家；史，宣帝母家，皆显贵。《汉书·盖宽饶传》：“上无许史之属，下无金张之托。”“南邻钟磬，北里笙竽”二句，亦出自左思《咏史》：“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这两句互文见义，见出一派富贵豪华的景象。钟、磬、笙、竽均系乐器。“有万人之僮客，具千乘之辎车”二句，夸说南京一些人家的豪富之况。僮客，僮仆宾客，《晋书·隐逸传》：“陶淡家累千金，僮客百数。淡终日端拱，曾不营问。”辎车，有帷蔽可坐卧载物的车。《释名·释车》：“辎车，载辎重，卧息其中之车也。”《史记·穰侯列传》：“穰侯出关，辎车千乘。”“生奇树于庭内”，语本《古诗十九首·庭中有奇树》：“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时英，一时英杰。贺朝《从军行》：“骑射先鸣推任侠，龙韬决胜推时英。”馆虚，事见《三国志·管宁传》：“天下大乱，闻公孙度令行于海外，遂与(邴)原及平原王烈等至于辽东。度虚馆以候之。既往见度，乃庐于山谷。”“久从吾之所好”句，语本《论语》：“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岂有慕于彼都”，彼都，语出《诗经·小雅·都人士》：“彼都人士，狐裘黄黄。”此处彼都，指南京。

南京是明初的首都，明成祖迁都北京以后，南京仍留有六部等衙门，并统辖今苏皖沪三省市地。清初改为江南省。江南总督赵弘恩《江南通志序》云：江南省“物产之富，甲于海内”，“国之大计，以财用为根本。而江南田赋之供当天下十之三，漕糈当天下十之五，又益以江淮之盐策、关河之征榷，是以一省当九州之半未已也。”直至乾隆二十五年八月己亥(公元1760年10月6日)安徽、江苏才正式分省。而这是吴敬梓逝世45年以后的事了。当时南京人口约八万余户，四五十万人口。《儒林外史》中曾这样描写南京：“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南京不仅经济发达，文化事业也相当兴盛，是全国的一个文化中心，印刷、书肆等行业也都很兴盛。

“乃有青钱学士”以下十句，便是写当时南京的文坛盛况。青钱学士，语出《新唐书·张荐传》：员外郎员半千数为公卿称“(张)鷟文辞犹青铜钱，万选万中，时号鷟青钱学士。”青钱，青铜所铸之钱，即铜钱。白衣尚书，东汉尚书郑均乞骸骨归家。元和二年(807)，章帝东游经任城到均家，命均终身领取尚书俸禄，当时称之为“白衣尚书”。七子，文学史上有“建安七子”及明“前七子”，“后七子”等。六儒，据《北史·儒林传》：隋开皇初征山东义学之士马光与张仲让、孔宠、窦仕荣、张买奴、刘显仁等俱至，并授太学博士，时人号为六儒。七子、六儒都是当时文坛上出类拔萃的人物。“既长吟而短啸”，语本《晋书·嵇康传》：“採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神养寿。”“亦西抹而东涂”，语本《唐摭言》：薛逢尝策羸马赴朝，值新进士缀行而出，左右斥令回避新郎君。逢遣价语之曰：“莫乞相!阿婆三五年少时也曾东涂西抹来。”“咸能振翼于云汉，俱夸龙跃于天衢”二句，语本《后汉书·祢衡传》：孔融《荐祢衡表》云：“如得龙跃天衢，振翼云汉，扬声紫微，垂光虹霓，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门之穆穆。”振翼，展翅。云汉，霄汉，长空。天衢，天路。衢，四通八达的大路。“谁解投分之交”句中，投分，志向相合，相知、定交。分，情谊。潘岳《金谷集作诗》：“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注：“阮瑀为魏武与刘备书：‘披怀解带，投分托意。’”绝交书，断绝友谊之信。东汉朱穆有《绝交论》，晋嵇康有《与山居源绝交书》，南朝梁刘峻有《广绝交论》；均可称绝交书。在以上这段文字中，看出作者移居南京后，对在南京文坛上展露头角是很有信心的。据陈美林教授考证，他移家南京之后，逐渐结交了不少文人、学者，中有科学技术专家周榘、颜李学派传人程廷祚、刘著，诗人朱卉、李葂、徐紫芝、汤懋坤、姚莹、黄河，画家王宓草、王溯山等等。此时，他的族兄、诗人吴檠以及故乡的友人章裕宗也一度来到南京。”

“于是登高舒啸”以下八句写吴敬梓移家南京以后，与南京文坛人士雅集以及自得其乐的景况。“登高舒啸”二句，语本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舒啸，放声长啸。啸，撮口发出的长而清越的声音。南京周围多山，风景优美。南京北有长江，南有秦淮河。南京的名山大川是登高和临水的好处所。吴敬梓诗写得很多，也比较好。在当时，他以诗著名于文坛，而《儒林外史》尚未写成。“朝露之托柏叶”句，语本《齐谐记》：弘农邓绍入华山采药，见童子执五彩囊盛柏叶上露，皆如珠满囊。问之曰：‘赤松先生取以明目。’”《宋史·五行志》：“太平兴国七年(982)知汉州安守亮献柏叶甘露一器。”“枯朽之出菌芝”，柳宗元《与萧翰林俛书》：“虽朽枿腐败不能生植，犹足蒸出菌芝以为瑞物。”苏轼《次韵吕梁仲屯田》诗：“空虚岂敢酬琼玉，枯朽犹能出菌芝。”菌芝，灵芝之类。“世事则唯感木槿”，语本皇甫曾《张芬见访郊居作》：“愁心自惜江蓠晚，世事方看木槿荣。”木槿，木名，落叶灌木，夏秋开红、白或紫色花。朝开暮敛。这句的意思是世事变化如同木槿花一样，朝暮不同。“文字则竟少萋蕤”句，不知所本。萋，草盛貌；蕤，草木花下垂貌。萋蕤，意同繁荣。这句的意思是写诗作文少有成就，未能写出令自己满意的好诗文。“浇书摊饭，朝斯夕斯”二句，实谓朝朝暮暮，仅浇书摊饭而已。《书堂诗话》云：“东坡谓晨饮为浇书，黄门谓午睡为摊饭。”“朝斯夕斯”句似从陶潜《命子诗》：“温恭朝夕，念兹在兹”二句化来。

“况复回文织锦”以下八句，仍写作者初抵南京以后，聊以自适的情况。这一时期他结识的南京友人还不多，而全椒的友人相对说来交往又少了。故这段时间他独往独来的情况居多。织锦回文，指用五色丝织成的回文诗。晋窦滔妻苏惠字若兰，善属文。滔仕前秦苻坚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在家织锦为回文旋图诗，用以赠滔。诗长八百四十字，可以宛转循环以读，词甚凄惋。“故人工织素”句，语本古乐府诗《上山采蘼芜》：“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素，白色绢，价值较贵。以上两句不可能实指，似指写些回文诗、乐府诗之类的游戏之作。“鬓影春风”以下四句，多从李贺《贺怀二首》诗中：“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四句化来。这里“鬓影春风”似取其字面意，吴敬梓移家南京正是农历二月，二三月间，南京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登高临水，春风吹鬓影，何等惬意之事!缟衣，白衣。细白生绢做成之衣。茹，草名。也作“絮”。即茜草，其根可作绛红色染料。《诗经·郑风·出其东门》：“缟衣茹，聊可与娱。”绿绮，《白帖》：“相如有绿绮之琴，从卓氏奏求凰之曲。”封禅，帝王祭天地之典礼。在泰山上筑土为坛祭天，报天之功，称封；在泰山下梁父山上辟场祭地，报地之功，称禅。相传古时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自秦汉以后，历代封建王朝均把封禅作为国家大典。封禅书，是十分庄重的国家大典的祭文，用不着吴敬梓来写，他能写的只是《美人赋》之类的小文章。据《西京杂记》载：司马“长卿(相如)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吴敬梓是个才子，故常以司马相如自比，其才识风流，都大致相当。

“别有何戡白首”更进一步写作者移家南京后无拘无束的放浪生活。何戡，唐长庆时著名歌者。刘禹锡有《与歌者何戡》诗：“二十余年别帝京，重闻天乐不胜情。旧人唯有何戡在，更与殷勤唱渭城。”车子，三国魏人，也是有名的歌手。红红，姓张，唱歌丐于市。韦青纳为姬。敬宗召入宫，号记曲娘。黑黑，姓罗，唐宫人，善琵琶。纵观吴敬梓的诗文词，不难看出，他并非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倒是一个情场上很风流的才子。他与一些秦淮歌妓舞女均有交往。“寄闲情于丝竹”句，闲情，悠闲之情。陶渊明有《闲情赋》。梁·萧统《陶靖节集序》：“白璧微瑕，唯在《闲情》一赋。”丝竹，弦乐器和竹管乐器。此句谓把悠闲之情寄之于音乐。“消壮怀于风尘”句，壮怀，壮志。风尘，喻娼妓。吴敬梓的狎妓生活，在词中表现得更详尽明白。如《减字木兰花·庚戌除夕客中》词云：“昔年游冶，淮水钟山朝复夜，费蜀锦吴绫、那惜缠头价。”从这段文字不难看出，作者是杜牧、柳永一流人物。“识沈约梦中之路”句，乃反用沈约《别范安成》诗之“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句意。“销江淹别后之魂”句，用江淹《别赋》中：“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句意。这两句有与妓女重叙别情之意。前句反用，后句为正用。据前引，吴敬梓年轻时曾在南京秦淮河有冶游的经历，如今重返秦淮，故人重逢，可慰相思离别之苦。

七

离开故乡，移居南京这一大变动。故土难离的依恋痛苦；故都南京的山光山色、风土人情引起的喜悦……在这种种震憾和惊悸之后，作者不能不冷静的沉思自己未来的生活前途。他不能不感到困惑和迷惘。故《移家赋》并未拖一个光明的尾巴，而是饱含凄凉悲怆之意。

“谦以称物而平施”以下八句，多引《易经》的卦辞，说明天道不我佑，故命运坎坷，年华老大。“谦以称物而平施”，语本《易·谦》：“象曰：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意谓卑下的地蕴含着高大的山，外卑而内高，有谦之象。治国应损有余而补不足，又使远近亲疏大小各当其分。“忍以含容而成德”句，含容，语出《指月录》：“如莲之华，有含容开落之义。”成德，盛德、全德。《易·乾》：“君子以成德为行，日可见之行也。”意谓君子须将自己的德修养完满无缺，然后方可有所行动，有所作为。石火，击石所发的火星，一发即灭，与电光一样同形容人生的短暂。朱熹《答张钦夫书》：“高明之意大抵在于施为运用处求之，正禅家所谓石火电光底消息，而于优游涵泳之功似未留意。”吴敬梓作此赋时才三十四岁左右，但人世的艰难已使他饱尝辛酸，痛感人生之短暂。“取富贵以何时”，此句看似平平道来，实际上也是用典。《旧唐书·李靖传》：靖“少有文武材略，每谓所亲曰：‘大丈夫若遇主逢时，必当立功立事，以取富贵。’”韶年，韶华，年华。王融《灵瑞歌》：“韶年春已仲，明星夜未央。”作者感到时不我待。在故乡他曾中过秀才，移家南京后，实际上这点功名也丢了。走祖辈科举发家的道路似乎希望更渺茫了。又自感年华老大，故不免有“转返”之感。这也许正是他后来要参加拔贡考试的原因。“且夫消息盈虚，天道扗焉”二句，前句语本《易·丰》：“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而况于鬼神乎?”盈虚，满与空。意谓整个天地，整个自然界，都处在盈虚盛衰的不断变化中，所有的变化都是以时为进退的，时间决定变化的性质，这是自然规律。扗，同“在”。

“余家世淮南”以下八句，再次写自己这番移家是出于不得已。“余家世淮南”句与本赋开头“隶淮南为编氓”句意近。吴敬梓的祖辈自转弟公失袭迁居全椒，已历数世。而全椒属淮南，故云：“家世淮南”。“乃流播于江关”，流播，流离播迁。江关，语本《后汉书·公孙述传》：“六年，述遣戎与将军任满出江关。”注引《华阳国志》曰：“巴楚相攻，故置江关。”旧在赤甲城，后移在江州南岸，对白帝城，故基在今四川奉节县东。又湖北荆门虎牙二山间亦称江关。这里指南京。南京地濒长江，但并无江关之称。枯鱼，干鱼，《庄子·外物》：“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后常用来比喻处境困窘者。穷鸟意与此同，古代以处境困窘，投靠于人，谓穷鸟入怀。赵壹有《枯鱼赋》、《穷鸟赋》。吴敬梓这次被迫离家，已家产荡尽，穷愁潦倒，且受世俗观念的歧视，确是迫不得已。“不可问天”，语本王逸《楚辞·天问序》：“《天问》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问天，天尊不可问，故曰天问也。”“布衣韦带”句，语本《汉书·贾山传》：“夫布衣韦带之士，修身于内，成名于外，而使后世不绝息。”布衣，庶人之服，亦作为平民的代称。韦带，古代贫贱之人所系的无饰皮带。盛齿，盛年。“虚此盛齿”，虚度此青春年华。作者当时正三十多岁，正当盛年。寄恨，寓托憾事之意。步飞烟《答赵象书》：“每至清风朗月，移玉柱以增怀；秋帐冬釭，泛金徽而寄恨。”“无穷”二字则道出对年华虚掷，事业无成的憾恨之深。“端忧”即“忧端”，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结句云：“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讵止，何止，岂止。

“忆风景之通华”以下八句是全赋的结尾，进一步抒发被迫离乡背井后痛定思痛的哀思。通华，光彩、美艳。张融《海赋》云：“连瑶光而交彩，接玉绳而通华。”这里，作者所忆之“风景”当指故乡全椒之景。“通华”二字，颇含感情色彩，道出作者对故乡的脉脉余情。故乡的势利眼，守财奴，曾使他饱经忧患，但故乡的山水，却是依然令人留恋的。“风景”二字也自然将那班“山人面，穷奇锯牙”排除在外。侧理，纸名。《拾遗记》：“南人以海苔为纸，其理纵横斜侧，因以为名。旗亭，酒楼。据《集异记》载，唐代诗人王之涣与王昌龄、高适当共诣旗亭，听女郎唱其诗。郢市，楚国都城郢都。绝调，高贵的曲调。”绝调歌于郢市”句，事出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故这里有曲高和寡之意。“妙曲”、“绝调”二句，似专指《移家赋》而言，在当时社会中，人民中能读懂这篇”无人作郑笺”的艰涩文字的人就不多，况且按着封建的道德传统，能赞同吴敬梓的处世哲学，赞许他人的为人的则更少。故不免有遗珠之恨。作者又以两个关于乐器的典故申说此意。雍门，春秋齐国的城门。有雍门周者，名周，居雍门。曾以琴见孟尝君。孟尝君曰：“先生鼓琴亦能令文悲乎?”周引琴而鼓，于是孟尝君涕泣增哀，下而就之曰：“先生之鼓琴，令文立若破国亡邑之人也。”素女，传说中管霜雪之神女名。与黄帝同时，或言其长于音乐。《史记·封禅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闻而泪落无休”，“听则悲生不已”二句均就琴瑟的感人效果而言，其实，作者期望自己的这篇赋也能如雍门之琴，素女之瑟一样感人。”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尽管曲高和寡，它最终还是招致了许多能赏识它的知音，不多几年，使他成了南京文坛上的有名人物。终于有旗亭可唱其“妙曲”，有郢市可歌其“绝调”。龙入大海，虎上高山，一代文学大师虽在科场失意，但在文学这一苑囿中终于有了自己一显身手的机缘。他的名著《儒林外史》也如噪动母亲腹中的胎儿，呼之欲出了。

八

《移家赋》是吴敬梓最重要的著作之一，是研究他家世生平及前期思想的重要资料。他在赋中对社会、人生、文艺都发表了自己的见解。综合全文的思想，可以大致归结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对孔子及儒家思想的尊崇。孔子及儒家思想是几千年封建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清军入关以后，满清统治者把尊孔祭孔作为笼络汉族知识分子的重要手段之一。康熙帝玄烨更是极力倡导儒学，推崇程朱。纵观《移家赋》全文，不仅多处引述儒家经典，如《诗经》、《易经》、《尚书》、《周礼》、《左传》等更有直接引用《论语》中孔子的话以及关于孔子的传说故事。如赋中云：“久从吾之所好，岂有慕于彼都。”前句即出自《论语·述而》：“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又如赋中“时游历于缁帷，天将以为木铎”二句，其后句也出自《论语》一书的《八佾》篇：“天下之无道者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而“时游历于缁帷”句，也与孔子有关。再如这一段中又云：“春夏教以诗书，秋冬教以羽籥。”诗书，指《诗经》和《尚书》，均儒家经典。后句则本于《礼记·文王世子》，中有：“春夏学干戈，秋冬学羽籥。”这两段文字均是写其嗣父吴霖起在赣榆县教谕任上倡导儒家教化的，不难看出，作者对儒教及孔子的尊崇。吴敬梓赋中曾极力榆扬的高祖吴沛，也是个“绍绝学于关闽，问心源于邹鲁”的人物，关闽指程朱理学，邹鲁谓孔孟之道。尊儒崇孔之意是十分明显的。此外，赋中还有多处言及孔子本人及其弟子和后代的大儒。如“微子之叹飞蓬，仲尼之感桑落。”后句用《荀子》所载孔子厄于陈蔡之事。“有若之恶卧，焠之以掌。”“曾参之心乐三釜，赵槃之母年八十。”“仲舒无窥园之日，公美无出墅之年。”“蛟入仲舒之怀，凤吐子云之口。”这里先后用了孔子弟子有若、曾参及汉代大儒董仲舒的典故。不难看出，吴敬梓对儒学的尊崇几乎是全方位的。

二是对科举制的肯定评价。《儒林外史》的研究者中有很多人都认为《儒林外史》的主题乃反科举。此说之肇始者乃胡适先生，他在《吴敬梓传》中云：“这书的楔子一回，借王冕的口气，批评明朝的科举用八股文的制度……这是全书的宗旨。”此说在《儒林外史》研究者中间，曾引起过争议。书中刻划的范进、周进、严贡生、严监生等许多典型人物，显然是对科举制度辛辣的讽刺和批判。然而，反映在《移家赋》中，作者对科举制度却差不多是全盘肯定甚至称颂溢美的。吴家自转弟公吴凤移居全椒，以务农为业(“隶淮南为编氓，勤西畴以耕耨”)，后其幼子吴谦改业医，至高祖吴沛“初奋发于制举，仍追逐于前贤”，但“遭息翮而垂翅，遽点额而迍迫”，“望龙门而不见，烧虎尾而茫然”。尽管吴沛在科举道路上并不得意，甚至连一秀才也未考中，到年过四十才补一廪生，但毕竟是使吴家从务农业医走上科举发家道路的领航人。在《移家赋》中吴敬梓对这位高祖倾注了极大的热情，若就赋中所用文字的多少而言，他仅次于嗣父吴霖起，而在曾高中探花的曾祖吴国对之上。

毕竟吴国对在吴敬梓的祖辈中功名最高，这是最能令作者引以为荣的，赋中更是津津乐道：“三殿胪传，九重温语，宫烛宵分，花砖月午。”“诏分玉局之书，渴饮金茎之露，羡白首之词臣，久赤墀之记注。”对由于科举发家而导致的家门兴盛，他更是眷恋不已：“五十年中，家门鼎盛。陆氏则机云同居，苏家则轼辙并进。子弟则人有凤毛，门巷则家夸马粪。”可见作者认为家族之所以鼎盛，全因为科举制度。虽然，吴敬梓自己在科举道路上饱尝苦楚，最后不得不丢掉秀才的功名移家南京。但在这移家后一年多作的《移家赋》中，对科举制度并无微辞。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看不到科举制度的弊病，但他对之还抱有幻想，这大概就是他参加乾隆元年(1736)的博学鸿词科考试的原因。后来，他结识了李塨、程廷祚，开始受颜(元)、李(塨)学派影响，重新检讨自己对程朱理学和科举制的认识，思想才有了根本性的转变。

三、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思想的影响。《孟子·尽心》中的这两句话是古代读书人立身处世的的准则之一。吴敬梓《移家赋》中，这种思想也是非常突出。对科举并不得意，甚至连秀才也未能考中的高祖吴沛，多次乡试而未中，便“席帽随身，番毡盖骨，躬耕而田病硗确，转徙而财难薛越。贫居有等身之书，干时无通名之谒。”他科举失意，过的是贫寒的生活，但他安于贫贱。宁国太守关骥以书召，他亦谢而不往。他到四十多岁不得不到历阳(今天徽和县)去教书。“开讲堂而涌，历阳百里，诸生游从。”其曾祖辈“四成进士”，这是达则兼善天下的典型。其嗣父吴霖起在科举上也是不得意的。他后来出任赣榆县学教谕，最终被罢官还乡，“微子之叹飞蓬，仲尼之感桑落，归耕颍上之田，永赴遂初之约。”吴敬梓自己更以白衣终生，虽然作《移家赋》时他才三十四岁，对科举入仕尚未完全绝望，但“穷则独善其身”的思想已时见于赋中。如序言的结尾一段：“虽无杨意荐，达之天子，桓谭之赏，传于后人，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蛟入仲舒之怀，凤吐子云之口，染翰列元中之名，别馆著紫方之号。”并且自我解嘲地说“千户之侯，百工之技，天不予梓也，而独文梓焉。”在赋文的结尾部分他又说：“谦以称物平施，忍以含容而成德。”

四、懦家孝悌观的影响。孝悌是儒家思想重要组成部分，《书经·尧典》即云：“克谐以孝。”《论语·学而》：“弟子入则孝，出则悌。”歌颂了兄弟友善，善事父母的行为，同时对不孝悌的行为则予以尖锐的批评。孝顺父母的典型是其嗣父吴霖起。赋中有很长一段文字言及，如“当捧檄之未决，念色养之堪娱，感蔡顺之噬指，鄙温峤之绝裾。”等。母亲去世，他十分悲痛，以至“肝干肺焦，形变骨立”。而作者对“兄弟参商，宗族谇诟”则大张挞伐，予以尖锐的批评。吴敬梓自己也是个孝子。其生父吴雯延在南京丛宵道院卧病，他虽已出嗣吴霖起，仍千里迢迢从赣榆赶赴南京，待奉汤药，最后又将其送回全椒，为之办理丧事，嗣父吴霖起逝世十年后，他又困居全椒十年，其中有孝亲养母的原因已不得而知。

五、吴敬梓的文艺观。《移家赋》的内容与文艺观无直接联系，但其中也有只言片语言及他对文艺见解的众多方面。他论及到创新与继承的关系，如序言谓：“读潘尼之诗，易遗尺璧，遂乃笙簧六艺，渔猎百“家”。这是一种不主一家的文艺观。兼收并蓄，使吴敬梓的创作呈现多样化的特点。从形式上说，诗、词、文、赋、小说无一不精，从内容上说，应酬赠答、咏史怀古，时序节令、抒情咏怀，咏物题画，范围也相当广泛。从艺术风格上来说，他还有一段话，可以参阅。他说：“乃有青钱学士，白衣尚书，私拟七子，相推六儒，既长吟而短啸，亦西抹而东涂，咸能振翼于云汉，俱夸龙跃于天衢。”这里以建安七子，隋代六儒，以及三国时祢衡等人相比拟，这些都是领一代文坛风骚的人物，但他们的时代悬隔，文风也不相同。这里长吟与短啸并举，东涂与西抹并存。“咸能”、“俱夸”，似乎平列二者，并无褒贬。这是一种较进步的文艺观。甚至他说：“不工封禅之书，聊作美人之赋。”又云：“寄闲情于丝竹。消壮怀于风尘。”作者既看重封禅书那样的严肃文字，又不鄙视美人赋那样的通俗文学。庄谐并重，这是他并不轻视小说家言，而去创作“穷极文士情态”(程晋芳《文木先生传》)的《儒林外史》的思想认识基础。

六、魏晋名士风度南京是六朝旧都，此赋明显受六朝赋影响。他的友人程晋芳《寄怀严东有》诗曾云：“敏轩生近世，而抱六代情。”《移家赋》中大量引用汉魏六朝的语典、事典，几乎俯拾皆是。魏晋名士们狂傲、散漫及至不修边幅，故作浪漫，以此标榜，《移家赋》中吴敬梓的自画像，也和魏晋名士十分相似如。“具崔洪之癖，不言货财；”“摊鸡坊而为长，戏鹅栏而忿深”；“向临邛以作客，过邺下而登楼”；有着“灌夫骂坐之气，庄叟物外之思”；“闭户而书空，叩门而拙言辞”；“浇书摊饭，朝斯夕斯”；“垂露华于石井，弹绿绮而佳趣”；“常扪而自如，乃送鸿而高视；吊六代之英才，忽怆焉而陨涕”；“熏炉茗碗，药臼霜砧，竟希酒圣，聊托书淫。旬锻季炼，月弄风唫，谈谐不为塞默，交游不入佥壬。”清代中叶的社会与战乱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并不相同，这种名士风度在《儒林外史》书中随处可见，特别是天长杜少卿身上正体现了这种精神风貌。这是吴敬梓人生观的体现之一。

七、门第观与宿命论门阀制度是封建社会建立并巩固起来的等级制度，如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制”。这种门阀制度到唐代为科举制所取代，但门第仍十分重要。唐代就有“城南韦杜，去天尺五”之说。到封建社会末期，门阀制、门第观已成为一种陈腐的意识。可惜在《移家赋》中却相当集中地表述了这观念。如赋的开头：“我之宗周贵裔，久发轫于东浙。”并自注：“按族谱：高祖为仲雍九十九世孙。”笔者前文已言及，从吴泰伯至吴敬梓有近三千年，吴敬梓也没有忘记抬出这样一位名人作为自己的远祖，从而说明自己的血统高贵。紧接着又追溯四百年前的帮助明成祖纂夺帝位的远祖。最令吴敬梓引为自豪的是其曾祖一辈，他极力夸饰其荣耀显赫的历史。即便吴家后来败落了，不得不与暴富的新贵结亲拉关系，吴敬梓十分看不顺眼，他认为这是有失身份，丢家族脸面的事。《移家赋》中有一大段文字，专门抨击这种家族的“败类”：“假荫而带狐令，卖婚而缔鸡肆，求援得援，求系得系。侯景以儿女作奴，王源之姻好唯利，贩鬻祖曾，窃赀皂隶，若敖之鬼馁而，广平之风衰矣!”他还为“昔之列戟鸣珂，加以紫标黄榜，莫不低其颜色”而“怏怏”不乐。其实还是放不下大家世族的架子。他甚至痛斥那些新富者(尤其是盐商)是“山人面，穷奇锯牙。”其实，作者痛斥的倒正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萌芽。这暴露作为思想家的吴敬梓，思想上还有着一定程度的时代局限性。

宿命论思想在《移家赋》中也有所流露如他写到吴沛出生：“信作善之必昌，乃诞降于高祖。”而言及曾伯祖吴国器去世时即云，”布衣公无疾而终，人传仙去。”在写其曾祖吴国对乃同胞弟吴国龙的出生，则云：“进轴之寤寐言，趾离之告吉梦，见神物之蜿蜒，占大璋之载弄。肇锡之以嘉名，命王家而作栋。”并自注说：“高祖梦神物，而太史、黄门挛生。”据前贤考证，所梦蜿蜒的神物当是龙。(我认为可能是蛇，民间呼为小龙。)所以叔曾祖名吴国龙。这无须多说，这故意给曾祖披上一层神秘的色彩，也是作者未能免俗之处。

综上所述，吴敬梓在作《移家赋》之时，其思想还是以儒家正统思想为主导，对科举制，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自己的家世的认识还有不少时代的局限性。联系《儒林外史》一书的思想倾向，其中不乏继承与沿袭的一面，但也看出作者在创作《儒林外史》时，对科举制度已彻底绝望，对世态人生才有了更深切的感受，思想认识在许多方面发生了质的飞跃。

九

《移家赋》是吴敬梓精心结撰的文学佳作，其艺术性也是不容忽视的。赋是一种今天已很少用的文体，从产生到吴敬梓时期，曾经历过几次大的演变。明代徐师曾《文体明辨》将赋分为古赋、俳赋、律赋和文赋四种。古赋又名辞赋，流行于汉代，俳赋又名骈赋，流行于六朝，律赋则是唐宋时期科举考试所采用的一种试体赋。文赋是受古文运动的影响而产生的，以散代骈，句式参差，押韵较随便。其代表作如苏轼之《赤壁赋》。明清时期，赋已不甚流行。明清一些文学家即使作赋，也只作一些唐宋以来的文赋，而且篇幅大都很短。

吴敬梓一反时尚，仿庾信《哀江南赋》写下这样一首长达三千余言的长篇俳赋，包括序言均以骈文写成，结合赋与骈文的文体特点，现从语句、语音、用韵三方面来加以说明。

运用骈偶和四六句式。这本是骈文的基本特点，《移家赋》既讲究句法结构的相互对称，又多用四六句。骈偶如古代宫廷卫队的仪仗两两相对，故骈偶又称对仗。骈赋的对仗与近体诗的对仗相似，不同的是除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要求异字相对，连词、介词等则可以用同词相对。在这方面，《移家赋》并无特别之处，与《哀江南赋》相比，似乎《移家赋》更追求古朴，不避同字相对的情况似乎更突出些。连词介词同字相对自不待言，即便实词也有同词相对之处。如：“守子云之玄，安黔娄之贫”，“自束发而能文，及胜衣而稽古”，这是连词的同词相对。“种白杨于萧斋，感黄槐于林樾”，这是用介词的同词相对。”五世长者知饮食，三世长者知被服”，“春夏教以诗书，秋冬教以羽籥”，这是以实词的同词相对，但这种情况在赋中并不多见。同字相对的情况主要限于“或”、“而”、“之”、“则”等几个连词及“于”等介词。骈偶句的句型相对，这在《移家赋》中更是比比皆是。因而使句式对仗工整。如：“楼外花明，帘前日丽”，“青钱学士，白衣尚书”，“挥乐广之麈，书羊欣之裙”，“始则河东三凤，终则马氏五常”，“六芝竞进以延年，五采戏前而色喜”等等。

本赋与六朝骈赋一样，主要采取四六句式，其形式有四四、六六，四六四六或六四六四这四种形式，前两种形式已如前举，第三种形式如其序：“枭将东徙，浑未解于更鸣；鸟巢南枝，将竞托于恋燠。”“竟同元豹，任终隐以无伤；转惭蝜蝂，能负财以至死。”第四种形式如：“阮籍之哭穷途，肆彼猖狂；杨朱之泣歧路，悲其南北。”

《移家赋》以四六文句为主，也间有五字句及七字句。如“落次仲之翮，逐箫史之凰”，“坐萧藻之床”，“映孙康之雪”，“有若之恶卧”，“苏子之屈首”等，均属五字句。“鹧啭而镰挥，蟀吟而轧轧织就”，“舣舟于蔡姥湖边，扶杖于丁姑祠右”，“巵茜有干亩之菜，木奴有干头之庆”，“曾参之心乐三釜，赵之母年八十”等，均属七字句。但《移家赋》中的五字句及七字句，与五七言诗句的节奏并不相同。五言诗句的节奏一般是二三，而《移家赋》中大都四一或二一二节奏。如：“摩石鼓之文，听圜桥之书”为四一节奏，“网罗于千古，从横于百代”为二一二节奏。七言诗句一般是四三节奏，《移家赋》中七字句则有下列几种情况，如：“舣舟于蔡姥湖边，扶杖于丁姑祠右”，这是三四句式，这种情况在《移家赋》的七字句中居多数。此外如“拥蒲苇而织屦履，浣厕牏而涤溺器”，为三一三句式。“曾参之心乐三釜，赵之母年八十”，为四一二句式。也有少量句子实与诗句无异，如“六芝竞进以延年，五采戏前而色喜”。由于运用骈偶和四六句式，使赋文工练而整饬，又由于间用五言七言句式，加上用于句首句尾的虚词及共有的句子成份不必对仗，如“吾父于是仰而思，坐以待”，“彼夫金张之馆，许史之庐”。全赋的句式显得整练中有变化，句式并不呆板。

《移家赋》在语音上的特点之一为赋文平仄相对，但并不严格。总的说来，四字句平仄相对较严格，而六字句则宽松得多。如“乌衣巷口，燕子飘零，白板桥边，渔舟暖迺”，完全遵循”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典型句律。其他四字句，如“春亩青连，芳郊绿绣”，“陇上乌飞，花间莺歇”及“楼外花明，帘前日丽”，“菽水堂前，板舆花里”等等，偶句平仄完全相对，而奇句则未必。六字句的情况有一些也与此相似，如“常扪而自如，乃送鸿而高视”、“张珊网于海隅，悬藻鉴于畿辅”、“沼分玉局之书，渴饮金茎之露”等，在这些句子中，大致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二四六字除同字相对的连词和介词，平仄均相对。但纵观全赋，六字句的平仄相对是多有不合的。如“鼠窥灯而梦破，鸟啼树而生愁”，“朝露之托柏叶，枯朽之出菌芝”，“实历代之帝都，多昔日之旅寄”，这三组对句中，第二字平仄当对而实同。这与六朝骈赋相近而宽于唐宋律赋。

《移家赋》在语音上的最主要的特点表现在其用韵方面。此赋基本遵循偶句押韵的规定，且不时换韵，少则二韵、三韵一换，多则连用十多韵。此赋押韵基本上按诗韵，即清代通行的平水韵。如：“当其少年旅愁，东下西游，向临邛以作客，过邺下而登楼；马鸣驿路，难唱星邮，严霜点鬓，酸风射眸，鼠窥灯而破梦，乌啼树而生愁，月晓则深林寂寂，叶落而古道飕飕。，”在这段文字中，韵字愁、游、楼、邮、眸、愁、飕，在《广韵》中分属尤、侯二韵，在《平水韵》中均属下平声十一尤韵。紧接这段文字，“风力酒冰，寒威绵折”以下十二句，韵脚字为：折、惙、灭、悦、别、咽，属《广韵》薛、屑二韵，在《平水韵》中属入声九屑韵。又如“于是登高舒啸，临流赋诗”以下八句，韵脚字为诗、芝、蕤、斯，在《广韵》中分属之、脂、支三韵，按《平水韵》均属上平声四支韵。再如本赋的结尾：“布衣韦带，虚此盛齿”以下八句，韵字是齿、止、理、市，在《广韵》中分属上声止、纸二韵，在《平水韵》中均属上声四纸韵。然而，《移家赋》的用韵实际比《平水韵》宽泛得多，跨韵部相押的情况多得很，具体说，有以下几种情况：

其一、：以词韵的韵部相押。词韵比诗韵要宽得多。清人戈载《词林正韵》将词韵平上去韵分为十四部、入声韵五部，共十九部。除极少数平仄互押的词调外，实际用韵仅限同一声部，故韵实际远不止十九部，但较之诗韵的一百零六部，还是宽得多。《移家赋》的序言不押韵，正文中以词韵相押的大约有十处左右。如：“爰负耒而横经，治青囊而业医，鬼臾区以为友，僦贷季以为师，翻玉版之精切，研《金匮》之奥奇。德则协于仁恕，知则达于神示。”这一段的韵字中，“医”属《广韵》平声“之”韵，“师”属《广韵》平声“脂”韵，“奇”属《广韵》中平声“支”韵，“示”则属去声“至”韵。按《平水韵》之、脂、支属上平声四支韵，而“示”字属去声四寘韵，在《广韵》《平水韵》中是不能与支韵通押的，但支与寘二韵同在《词林正韵》第三部，在词中是可以通押的。又如：“尔乃洛阳名园，辋川別墅，碧柳楼台，绿苔庭户，群莺乱飞，杂花生树，枕石漱流，研朱滴露，有瑰意与琦行，无捷径以窘步，吾独好此姱修，乃众庶之不誉。”这一段中，韵脚“墅”为上声韵六语韵，户、杜二字属上声七麌韵，“树、露、步”属去声七遇韵，“誉”则属去声六御韵。这里，上声韵的语韵、麌韵也不可通押，去声遇韵、御韵也不可通押。但这四个韵均属《词林正韵》第四部，按词韵，这是可以通押的。

其二是同声部邻韵通押。这与上一种情况相似，不同的是它须平仄相同，实际上它也是属词韵同个韵部的。如：“信作美之必昌，乃诞降于高祖。自束发而能方，及胜衣而稽古。绍绝学于关闽，问心源于邹鲁。梦丹篆而能吞，假彩毫而不与。”韵脚均属上声，但“祖、古、鲁”属《平水韵》麌韵，而“与”属语韵。六语、七麌是邻韵，读音差距不大，故借韵相押，读来一样朗朗上口。’三殿胪传，九重温语，宫烛宵分，花砖月午，张珊网于海隅，悬藻鉴于畿辅。”这里的“语、午、辅”三个韵脚也分属上声语、鹰二韵，与上例用法相同。又如赋的结尾：“谦以称物而平施，忍以含容而成德，石火电光，终于此灭，取富贵以何时，嗟韶年之转迫”，其中“德”属《平水韵》十三职韵，“灭”属入声九屑韵，“迫”属入声十一陌韵。这三个韵部在《词林正韵》中，合为入声第十七部。

其三，按清人读音押韵，而这些读音，实与今音已基本一致。按韵书(特别是按《广韵》)，这些韵是完全不能通押的，但按清人(及今人)读音，已可通押，所以读来并不觉拗口。如“陨荣露而脂凝，合萧云而车覆。春亩青连，芳郊绿绣。鹧啭而镰挥。蟀吟而轧轧织就。舣舟于蔡姥湖边，扶杖于丁姑祠右。”在这段中，覆(fù)、绣(xiù)，就(jiù)，均属《平水韵》去声二十六宥韵。而“右”却属上声二十五有韵。但“右”今音读作yòu，与前几个韵字韵头虽不同，韵腹与以上三字皆为“u”，且同样无韵尾，按今音完全押韵。今音当与清人此字读音相同。类似情况在《移家赋》中还有几处。如：“吾父于是仰而思，坐以待，网罗于千古，从横于百代，为天下之楷模，识前贤之记载，实文苑之羽仪，鲜沧海之流芥，元默以为稼穑，洪笔以为鉏耒。独正者危，至方则阂。九州之被有余，三秀之门斯在。”这段文字中，韵字代、载、芥、来、阂分属《平水韵》去声十卦、十一队二韵，而待、在两个韵却属上声十贿韵。去声、上声在唐代古体诗中是有通押的。而“待”今读作，dài“在”今读作zài，均为去声。这样就与属去声韵的上列几个韵字更相近了。(当然，由于语言的发展，上述几个古音读作去声的字，今音有的已读作上声、阳平声)。

其四，保留了入声韵。考察《移家赋》的用韵情况，这是不可忽视的事实。今人作旧体诗词，仍保留入声韵，清人作诗填词更保留着入声韵，似乎《移家赋》保留入声韵便不值一提，其实不然。它至少与二者有关，一是进一步说明《移家赋》是按诗韵来押韵的；二是作者的方言中也确实还保留着入声韵。元人周德清编《中原音韵》时，已将入声派入平上去三声，但吴方言、广东方言中仍保留入声。安徽全椒紧靠南京，正是吴方言与北方方言的交界地带，这一带的方言中，仍能明确区别入声。从音韵学角度来说，入声短促，易于表达悲壮激烈的感情。这与《移家赋》所要表达的情感是颇为一致的。

其五：不避同字相押。在诗韵中，同字相押是很忌讳的，在《移家赋》中却能不时见到同韵相押的情况。如：“身隐而文焉用，善养而禄弗及。方遂茅容之愿，遽下皋鱼之泣。肝干肺焦，形变骨立。白蛇素狸之扰，皓乌攉雀之集，凡见似而日瞿，皆隐志之相及。”这里“及”作为韵脚便重复出现。再如：“乃有青钱学士，白衣尚书。私拟七子，相推六儒，既长吟而短啸，亦西抹而东涂，咸能振翼于云汉，俱夸龙跃于天衢，谁解投分之交，俱诵绝交之书。”在这一段话中“书”韵两用，这也从反而说明，作者虽依诗韵作为押韵的基础，但他觉得并不要过于拘泥，故冲破诗韵规定处不少。

其六，不当用韵处承上押韵。当押不押，不当押处押韵，在诗中(尤其是近体诗中)是违忌的。而词中有所谓“暗韵”和“句中韵”之说。《移家赋》中似亦如此，于不当押韵处，承上用韵。其优点是使文章更连贯，读来更酣畅。如：“见神物之蜿蜒，占大璋之载弄。肇锡之以嘉名，命王家而作栋。于是驹齿未落，龙文已光。始则河东三凤，终则马氏五常。”这段文字中，弄，栋为去声一送韵，而从“光”开始，已换韵，光、常相押，均为《平水韵》下平声七阳韵，但“河东三凤”之“凤”却依然是属去声一送韵，与上文之弄，栋相押。“凤”用在句尾，但此句并非应用韵处，当属承上押韵。再如：“假荫而带狐令，卖婚而缔鸡肆，求援得援，求系得系。侯景以儿女作奴，王源之姻好唯利，贩鬻祖曾，窃赀皂隶，若敖之鬼馁而，广平之风衰矣!彼互郎而列肆，乃贩脂而削脯，既到处而辙留，能额瞬而目语。”“彼互郎而列肆”句，当已承下换韵，且“肆”非用韵处，此处也承前押韵(去声四寘)，且与“缔鸡肆”句重韵。

《移家赋》在用典方面也颇具特色。具体说来有这样几个方面：用典多，不仅多于汉魏六朝的古赋及俳赋，也多于唐宋以来的文赋。多用野史笔记之典，这些典故，诗人词家以为是“小说家言”，一般很少用。而吴敬梓是小说家(尽管此时《儒林外史》尚未完成)，对僻典、传说可信手拈来。再一点是他既用儒家经典如《诗经》、《易经》、《论语》及《史记》、《汉书》、《后汉书》等正史的语典及事典，也引用杜甫等唐宋及六朝诗人的语典，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似乎对以恢奇诡谲、璀璨多彩的中唐诗人李贺特别亲睐。

用典多是本文最显著的特点之一。《移家赋》中几乎很少有句子没有出处，这一点与宋代江西诗派之“无一字无来处”颇相似，这样的例子是举不胜举的。他既大量运用事典，更大量运用语典，而且许多事典，语典是直接运用前人陈句。如“郈成分宅之义，羊舌下泣之仁”二句，即本于刘孝标《广绝交论》：“曾羊舌下泣之仁，宁慕邱成分宅之德。”这里同时又用了两个典故(详见前文)。又如“金陵佳丽，黄旗紫气”二句，亦本于庾信《哀江南赋》：“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当然，“金陵佳丽”与“黄旗紫气”亦各有所本(详见前文)。

本文在用典文面的另一显著特点是多用野史笔记、小说之典故。较之诗词只引儒家经典、李白、杜甫之诗及《世说新语》等少量传说故事的用典范围大大拓宽，而且大多属僻典，有许多甚至为辞典、类书所不收。据不完全的统计，文中运用野史、笔记小说的典故，涉及的书竟有数十种之多。如《孔丛子》、《淮南子》、《世说新语》、《高士传》、《述异记》、《西京杂记》、《清异录》、《异人传》、《谈苑》、《青箱杂记》、《灸毂子》、《韩诗外传》、《国史补》、《辍耕录》、《墨庄漫录》、《拾遗记》、《边让别传》、《养生经》、《华阳国志》、《吕氏春秋》、《神仙传》、《玄晏春秋》、《神仙传》、《云笈七签》、《朝野佥载》、《齐谐记》、《玄中记》、《指月录》、《集异记》以及《全唐诗话》、《书堂诗话》等。古往今来，在一篇文章中运用如此众多的小说典故，虽不一定以比赋为最，大概再多的也很少了。

本文用典的特点之一是较多运用了李贺的诗句。此说易产生误解，实际上，《移家赋》中引用《诗经》、《楚辞》、陶渊明、李白、王维、杜甫的诗句都不比用李贺诗少，何以独提出李贺来说?其一是李贺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远不如上述诸大家，他英才早逝，后世对其诗褒贬不一，引用其诗的一般很少；其二是《移家赋》中引用李贺诗有近十处之多，且有以李贺自比者，显然，作者对李贺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这里略举几例加以说明。如“纱帷昼暖”句，即语出李贺《砚石》诗：“纱帷昼暖墨花香。”“买丝玉色，绣作平原君；有酒一杯，唯浇赵州土”这几句，更是直接出于李贺《浩歌》：“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又“严霜点鬓，酸风射眸”二句，前句出自李贺诗《还自会稽歌》：“严霜点归鬓，身与塘蒲晚。”后句出自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再如：“鬓影春风”、“垂露华于石井，弹绿绮而佳趣”数句，均出自李贺《咏怀诗》：“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而赋序的结尾则云”李贺之诗投溷中，是吾忧也。”这时作者以《移家赋》与李贺诗相比，显然，这种感情是非同寻常的。

其实，吴敬梓对唐代大诗人王维也崇敬有加，他在《题王溯山左茅右蒋图》诗便云：平生我爱王摩诘，辋川图画妙入神。”司马相如也是吴敬梓喜受的古代人物。《移家赋》中用司马相如的典故特别多。几乎把正史、野史、笔记小说中关于司马相如的故事差不多都用完了，但却很少用其辞赋中的文句。受其影响，其子吴烺对司马相如也一往情深。其诗集《春华小草》中便有《咏司马相如二首》。

十

《移家赋》洋洋三千多言，是文学史上罕见的长赋，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其史料价值也是无可比拟的。然而，这篇赋也有不足之处。这篇赋显然模仿了庾信的《哀江南赋》。其结构与《哀江南赋》完全一致。开头是一篇长序，正文之后以一段与“乱”相似的议论结尾，这也是两赋相同之处。其内容也有其相似之处，两人都是为形势之迫而被迫离乡背井：庾信是出使被拘，吴敬梓是为乡里所不容。二者虽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有其相似之处。这些并不是缺点。其缺点是在于机械模仿。试比较下列句子。

序开头：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哀江南赋》)

粤以癸丑之年，建寅之有，农祥晨正，女夷鼓歌。余乃身辞乡关，奔驰道路。(《移家赋》)

正文开头：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哀江南赋》)

我之宗周贵裔，久发轫于东浙；有明靖难，用宣力于南都。(《移家赋》)

这两个开头，完全相似，这是一目了然的。《移家赋》序言和正文还大量引用了《哀江南赋》的句子，或模仿其句式。如“诛茅江令之宅，穿径谢公之墩。”“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彼夫金张之馆，许史之庐”。……也有的仿效庾信赋之句法，如：“紫谖岂疗愁之花，丹棘非忘忧之草”，实是效法《哀江南赋》“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及《小园赋》：“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再如“陆氏则机云同居，苏家则轼辙并进。”也与庾信《小园赋》：“陆机则兄弟同居，韩康则舅甥不别。”

《移家赋》用典过多，造成晦涩。而且又多为野史、笔记小说之僻典，不仅使一般读者不敢问津，甚至使专家学者也望而却步。

逞才炫博，往往割裂词语，甚至误用典故。如：“虽无杨意之荐，达之天子；桓谭之赏，传于后人。”杨意，名杨得意，是司马相如同乡，为狗监，曾向汉武帝推荐司马相如。王勃《滕王阁序》曾云：“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这里王勃为字数所限(四句字)，将杨得意简化为“杨意”、“钟子期”简化成“钟期”，这种割裂词语的做法并不可取。吴敬梓此处明显效法王勃。《移家赋》中这样做的还不止一处。再如“鬼嗤谋利之刘龙，人笑苦吟之周朴”二句中，前句用刘伯龙因贫困为鬼所笑之典(见《南史·刘粹传》)，为与周朴对仗，便将刘伯龙改为“刘龙”，同样不足取。再如“感蔡顺之噬指”句，蔡顺打柴，有客相访，母亲以口咬指，蔡顺心有所感，弃柴而归。可见，“噬指”者实为蔡顺之母而非其本人。再如“浇书摊饭，朝斯夕斯”二句，苏轼称晨饮为浇书，午睡为摊饭。“朝斯”可指晨饮浇书，“夕斯”则不能指午睡摊饭。又如：“飘瓦而忮心不怨，虚舟而偏心不怒”，后句用《淮南子·诠言》典，说人渡江时，有虚舟触之沉没，人虽有惼心，也不会发怒。虚舟，空船也。“虚舟而偏心不怒”句，意思相当含混，用典不准确。此外如写祖母死后，赋云：“皆隐志之相及。”语本《吕氏春秋》，谓父母之于子也，“虽异处而相遇，隐志相及，痛疾相救，忧思相感。”这一典故与母亡无关，这里所谓“异处”，与生死异处不同。用典也不够准确。

夸饰是汉赋常有的毛病，《移家赋》在这一点上与之相似。这一点在文章分析时已大多言及。如溢美高祖“绍绝学于关闽，问心源于邹鲁”，俨然是孔孟、程朱的继承人。又如其嗣父吴霖起，亦只是个未中举而拔贡的秀才，称他“九州之被不余，三秀之门斯在。”孔融荐边让于曹操，也只是说他“边让为九州之被则不足，为单衣襜褕则有余。”“九州之被有余”是怎样的才能?只怕作者自己也未必说得清。他又称嗣父吴霖起“时游历于缁帷，天将以为木铎”，这两句都是关于孔子的典故，缁帷，深林名。《庄子·渔父》：“孔于游乎缁帷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木铎，以木为舌之铃。《论语·八佾》：“天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一县学教谕可同孔圣人等同起来，不能不说是夸饰太过。

《移家赋》用韵较宽，但仍有个别地方不得用宽韵解释，应视作疏误。如“至于眷念乡人，与为游处，似以冰而致蝇，若以狸而致鼠，见几而作，逝将去汝!飘瓦而忮心不怨，虚舟而惼心不怒。买丝五色，绣作平原君；有酒一杯，唯浇赵州土。”在这段文字中，韵脚字：处、鼠、汝、怒、土，分属《平水韵》上声六语、七麌二韵，是可以通押的，而“君”字却属上平声十二文韵。不能与之通押，此处出韵。而“彼互郎与列肆”以下十四句中，“驵侩枝梧”句之“梧”出韵。“捆蒲苇而织屦履，浣厕牏而涤溺器”两句次序应颠倒，押韵方和谐贴切。

笔者无意苛责古人。《移家赋》是一篇赋苑佳作，这是毋庸置疑的。个别不足之处，亦属美玉之瑕。程晋芳《文木先生传》曾云：吴敬梓“其学尤精《文选》，诗赋援笔立成，夙构者莫之为胜。”读罢《移家赋》，对这一结论会有更深切的体会。这篇赋广征博引，见出他不仅“尤精《文选》”，且学识十分渊博，他在文学、史学等方面都有极深的造诣，在此赋中均有极好的表现。这篇精心结撰的大赋，不仅是吴敬梓集中的连城之璧，也是清代赋坛上不容忽略的传世巨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