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监生之所以咽不下最后一口气,是因为床前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恐费了油。但他实在不能说话了,只能顽固地伸着两根手指,向人们示意,偏偏众人不理解其心情,唯有其由妾扶正的“大娘”赵氏真正了解他,忙去挑掉一茎,于是他顿时就断气“疾终正寝”。
严二一死,严大及二王刚好都从省城乡试回来,齐来吊孝。严大紧接着又去省城为二儿子招亲。谁知赵氏生的小儿子却出天花死了,赵氏想立严大家的五儿子为嗣,但二王不肯做主,只得让家人去省城送信请严大回家商量。严大招完亲,马上回家,路上却以云片糕充药硬赖了船家的力资。回家后,马上不承认赵氏的二奶奶地位,恢复她为妾,硬将二儿子过继给二房。赵氏不服上告,汤知县支持她;严大赶紧上府、上按察司去告,却被驳回,于是便冒充周进的亲戚,上京告状,以求夺取二房家产。
本回情节主要围绕严大而展开,通过吊丧、招亲、返乡、夺产等几个场景,集中刻划严大贪婪横暴、孤情寡义、虚伪成性、说谎成精的性格特征。二王言行则与严大相互映衬,他俩或相互攻击,或妥协退让,不但显示了王氏弟兄口言圣贤、行同狗彘的丑恶面目,也写出了严大之卑污行为存在的社会基础。
故事由严监生之死而衔接。前回中监生虽为主角,但作者直接描写其行为、心理的并不多,总给人以被赵氏、二王喧宾夺主的感觉,只是在临死前这一刻,他的存在才放出异样夺目的光彩,充分显示出这样一个人物在书中存在的价值,为世界文学人物画廊增添了新的悭吝人形象。
虽然前此我们已经知道严二很吝啬,连三岁的心肝儿子想吃肉他都舍不得买一斤煮煮,只是花四个钱买一片哄他,但这并没让我们真正想象到他的吝啬程度。只是到了这生命垂危的关键时刻,他突然挣扎着伸出两个指头来,决不肯瞑目,如果是一般的吝啬,那只能是表示忽然想起还有两笔银子的欠帐,只有他知道,担心死了收不回来,或是担心孤儿寡母两个人守不住万贯家财。有准能料到他死不瞑目、垂死挣扎竟只是为了两茎灯草这微不足道的奢侈?但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严监生,这一茎灯草的节约就是他人尘哲学的具体化。作者正是借这毫不起眼的细节白描,取得了浓墨重彩所难以取得的艺术效果。
如果要追究严二的死因,这笔帐无疑要算到严大和二王头上。严二有钱,成为人人觊觎的对象;严二胆小,使二王和严大的敲诈成为可能;严二毫无功名,只是买来的监生,使得他凡事只得依恃铮铮有名的二王及和父母官极好的相与严大。严二内受长兄欺压,外受舅爷挟持,只得处处谨慎、事事讨好,心情长期极端抑郁,这是他犯心口疼的根本原因。这次为乃兄了结官司,为赵氏扶正,为王氏出丧,又大量花钱,这都是严监生极不情愿而又不得不忍痛割爱的违心之举。偏偏扶正的赵氏在积累银钱方面又“新人不如旧”。这一切,都让严二失望、心疼,这是严二得病的直接原因。大房虎视眈眈,二王零敲碎诈,严二既无外援,又缺内助,独力支撑着十万家财,重病之余,难免力不从心,偏又吝啬,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这才加速了他的死亡。由此看来,对严二之死严大和二王确实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但严大和二王对此却丝毫不感到愧疚。特别是严大,一回到家看到二房仆妇送来的“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立即“满心欢喜”,丝毫不念及手足之情。其实严二之所以“临终时说下”这份礼,原就知道兄长贪婪好财,所以借此哀求长兄看在银钱的分上,照顾孀妻稚子。可严大仿佛觉得这份礼是应该给的,所以并不急着去祭吊亡弟,倒是“细问浑家,知道和儿子们都得了他些别敬”,这才假惺惺地尽兄长之情,到柩前“干号了几声”,以示兄长来看过亡弟了。
严二不愧是严大的弟弟,知兄莫若弟,这份重礼果然迷惑了严大,所以在赵氏诉说苦命,求“大爷替我们做主”时,他还承认其为“二奶奶”,安慰她:“你现今有恁个好儿子,焦怎的?”这话表面看来给赵氏吃了定心丸,其实倒是给后文埋下的伏笔,因为如果没这个“好儿子”,二奶奶她怎能不“焦”呢?
同样,王德、王仁亦是忘恩负义之徒。平时沾了严二多少恩惠且不说,就是严二病重托孤时,也曾给每位怀里揣了两封银子。可二位不但不尽力照顾严家遗孀,反而在与严大一起于严二家吃酒时,竟故作不知地说什么:“令弟平时身体壮盛,怎么忽然一病就不能起?”其心地之卑污可知。严大更其不堪,自己明明是因吃官司避走省城,让亲弟受差人讹诈、出钱了却官司,却借口“科场大典”,说什么:“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问心无愧。”其实即使是参加科举也是为了一己之功名,“为朝廷办事”之语真不知从何说起。但精于揭人伤疤的二王并不愿意严大如此冠冕堂皇,暗含讥刺地说:“大先生在省,将有大半年了?”这就明说严大去省城并非为了“科场大典”,因为仅为科举,是用不着“大半年”时间的,严大不愧为老手,明知抵赖不了,索性更进一步:“正是。因前任学台周老师举了弟的优行,又替弟考出了贡。他有个本家在这省里住,是做过应天巢县的,所以到省去会会他。”这一来不但去省不是为逃避官司,而且竞是可夸耀的去拜会学台的本家。而且还有更玄的:“不想一见如故,就留着住了几个月,又要同我结亲,再三把他第二个令爱许与二小儿了。”
严贡生此语,是无论如何也难以令人信服的,但谁也驳不倒他,因为周家由于张静斋的“撮弄”,毕竟答应把二女儿嫁与严“小二”了。但王仁也非同一般,他就能逼严大谎撒不圆,追问:“在省就住在他家么?”本来这话不用问,因为贡生已说“就留着住了几个月”,主语仍是周家。但王仁既如此问,说不定在省科考时掌握了什么信息,所以严贡生又改口说:“住在张静斋家。”张静斋毕竟也曾当过一任知县,又是汤父母的世侄,这都是事实,而严贡生又自称是在汤父母衙门吃酒与静斋相识的,所以张静斋肯为严家执柯作伐。这里面虚虚实实,二王也无从下手。借此,作者既回映了第四回中僧官关于周家姑娘婚事的议论,又再次揭发张静斋、严贡生之流臭味相投,狼狈为奸的本性。情节回环照应,丝丝入扣。
作者的情节照应并未到此而止,王家弟兄决不会轻易认输。所以在贡生吹嘘如何与静斋交好,而静斋又是怎样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时,王仁马上调动起自己的全部记忆,转眼有了主意。他先向贡生发难,逼贡生承认所谓静斋先生即那次与范进一起来打秋风的“光棍张师陆”,借机贬损贡生的这位相知,抖落出其惹出回民闹事之老底。接着,王德又趁火打劫,明知故问,说汤父母今年没有入帘(任乡试同考官),王仁马上借题发挥,说上科汤奉取了些“陈猫古老鼠”的文章,不入时目,借此打击严大相与汤父母之优越感。严大则反唇相讥,明知二王在周学道手中考的是二等,故意说周学道看文章极是法眼,从而讽刺二王文章不行,同时抬举自己,因为是周学台替他出了贡,所以他口中称“我这周老师”。对学道,二王实在无话可驳,因为他们不知道周进做了几十年老童生,而且还是捐监出身。但就在这样的相互攻讦中,双方虽不学无术却工于心计、精于勾心斗角之本相,也一齐曝光。
对学道这一头衔,王氏弟兄还是心存忌讳的,所以只得暂时败下阵来,但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话题一转,又扯到贡生所吃的官司,说:“汤父母着实动怒,多亏令弟看的破,息了下来。”如此赤裸裸地揭严大的伤疤,严大竟毫不羞愧,反后悔自己没在家:“这是亡弟不济。若是我在家,和汤父母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奴才,腿也砍断了!”贡生大概健忘,常有意无意记错一些事情,比如刚才就将在关帝庙请张静斋吃酒说成是在县衙汤父母酒席上,这会儿又记不清自己为什么不在家了,不过他与汤父母相与这却忘不了,而且说多了说顺了口,以至于忘了要抓他的正是汤父母。但这内情读者知道,王仁却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好直接说出来,所以面对严大的雷霆之怒,急着要拿板子打人,他反而冷冷相劝:“凡事只是厚道些好。”这极其婉转的话竟呛得严大无话可说,只好“把脸红了一阵”。
严大招亲,更是一出滑稽戏,作者借下人之眼之口再次细致入微地让读者观察到他既要摆“臭排场”又悭吝异常的奇特心性。赵氏好运不长,转眼之间把个命根儿子跑掉了,伤心之余,马上决定要为十万家财找个合法继承人,准备过继大房里的五儿子,因为其小,易培养感情,又易管教。但二王却死命不肯做主,以避免因此得罪严大,因此才派家人来富到省城敦请严大。来富到省城一找,发现严大并未住在张静斋家,而是寓在高底街。进寓所一看,只见既有戴红黑帽子的“即补县”衙役,又有戴纱帽的“即补县正堂”。原来严大是贡生,明清两代,凡贡生经朝考合格,可以知县、教职任用。但严大居然堂而皇之地打出“即补县正堂”的遮阳,却未免为时过早,不知他“即”在何时,又“补”在何地?
这即补毕竟还有到来的可能,倒是严家请的吹鼓手直到吉时已过也没有踪影,这可把严氏父子急得乱跳。严大虽然心里埋怨张府里押送吹鼓手的人不积极,却不后悔本该给八钱银子却只给了二钱四分低银子又扣了二分戥头,所以嘴上只好骂自家的一天还没吃饭的仆人四斗子是“放狗屁”,勒令他快去“传”。偏偏周府一点不通融,说没吹打就不肯发轿。正在这关键时刻,恰好四斗子带着一个吹箫的、一个打鼓的不全乐队赶到,虽“总不成个腔调”,但毕竟聊胜于无,周府迫不得已发了轿。引得旁观者“笑个不停”。
返乡赖船银是严大平生得意的又一杰作。不知是不是早有预谋,反正贡生在立船契时就写明到高要才付银,且借了“巢县正堂”的金字牌,因为这东西总比“即补”的要过硬,还有“肃静”、“回避”的白粉牌及四根门枪。这全付的“嫁妆”论理吓也应吓得船家不敢要船银,但船家虽“十分畏惧,小心伏侍”,却丝毫没有讨好而不收钱的意思。这不禁令严贡生十分焦急,眼看到高要“不过二、三十里地了”,严二真是忧心如焚:十二两银钱,抵王小二的猪要抵好几口呢!这一急,竟把严大急出病来了:两眼昏花,两个人扶还只是要倒,可见十分严重。口中作恶心,连吐清痰。虽然病情极严重,但并不要紧,因为贡生随身带有特效药呢!果然,十几片云片糕拿来,只吃了几片顿时就好了。病虽然好了,但贡生的健忘症又发作了,剩下的几片云片糕,即灵丹妙药,却又忘记收起来了。特别是他看见驾长在偷吃时,不但不加以阻拦,反而“只作不看见”。但严大并未真的忘记,船刚靠码头,他迅速安排,将相公、新娘子、箱笼、行李都搬走了,自己也正准备登轿离去,船家来讨钱,他就想起他的药了。虽明知被船上驾长吃完了,却还装模作样寻找,还宣称是四川的人参、上党的黄连合成的专治晕病的特效药,何况药效刚才是有目共睹的。这又是一件打不得官司告不得状的事,虽人人知道冤枉,但谁也没法证明那不是药,何况汤父母还是严大“极好的相与”,船家却全不知道这是严大的一厢情愿,都被他那写帖子的虚张声势吓坏了。
这次赖银其实只是严大回家夺产的彩排。赖钱的成功,更增添了夺产的信心,因为船上驾长万一不上当,没吃那几片云片糕,那他也没办法,而且船上人都是走江湖的,赵氏却是个足不出户的女流。所以严大胸有成竹,一回家就从正名分开始,故伎重演,决不承认赵氏为“二奶奶”,恢复她为“赵新娘”、“妾”。不料赵氏却不相信他是汤知县极好的相与,一张状纸告进了县衙门。
所向无敌的严贡生这次却阴沟里翻了大船,竟让寡妇赵氏给告倒了,情节发展陡起波澜,未免人心大快。这结局固然与汤父母是妾生的儿子有关,却也是贡生太无赖,咎由自取,他与汤父母相与之真相,再一次曝光。此时回想贡生吹嘘自己与汤父母之交谊、借汤父母以自重之丑态,不禁令人哑然失笑。县、府、司相继告输了,二房的十万家财可望而不可及,急得严大“那头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几丈”,黔驴技穷,只得铤而走险,冒亲进京,这才重新勾连起周进、范进故事。
这回情节虽以严大为中心,但严二、二王之身影却无处不在。严大刚回来,马上收到亡弟之遗念;前来吊丧,又有二王相陪吃酒;赴省招亲,严二的儿子死了,二王不管,只得找严大回来;严大返乡,却不顾兄弟情谊,欺负孀妇,强行夺产;二王则步步退让,全然不顾严二的好处,赵氏的哀求,见利眼开、忘恩负义、欺软怕硬,卑鄙无过于此。严大克扣吹鼓手工银,刻薄下人,讹赖船银,是严二典铺重利盘剥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二王对软弱之严二,步步进逼,勒索其银钱;对难缠之严大,节节妥协,坐视其为恶。如此读书人,亦为作者所深恶痛绝。作者成功刻划了几个儒林丑类中的代表,而情节之发展,亦在人物的不停活动中逐渐向前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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