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府公子再访杨执中不遇,只得怅然返乡,途中却遇其祖父太保公的门生鲁编修。闲话中谈起家乡人物,二娄以杨执中其人相告,鲁编修却不以为然。二娄到家,恰好蘧公孙来了,因鲁编修曾说这次返乡主要为其女选婿,而蘧祐又曾托两娄公子代为留心公孙的婚事,故娄三想从中撮合,便留住公孙,宴请鲁编修时,又请他作陪。并在席间极口称赞公孙少年英才。鲁编修果然自己看中了蘧公孙,托山人陈和甫前来说合,而蘧公孙父亲蘧景玉生前好友牛布衣正好也来拜望二娄,故而以陈、牛二人为媒。蘧公孙招赘鲁府,婚礼极其热闹,不料酒席上却有梁上老鼠掉入燕窝碗中、乡下小使钉鞋踢入点心盘中之类的滑稽事发生,从而给蘧公孙和鲁小姐这“一些也没有破绽”的婚事投下了不吉利的阴影。
两访杨执中不遇,给娄公子心中留下的既有遗憾,也有寂寞,所以两公子不再雄谈阔论,而是一在船头留览山光水色,一在舱内沉思默想。访杨故事至此似已陷入僵局,如若立即三访,无论是否遇得着,文章都会显得无多大意趣。于此难措笔处,作者再显神通,奇峰由天外飞来,突然插入鲁编修故事,将访杨故事暂作延宕,由此情节转入另一天地。
编修公返乡,乘着两只大船,故而颇惊诧于两位公子不带从人,于小船中逍遥,观赏着霜风凄紧的晚秋河岸。当然,于堂堂相府公子面前,他还不敢过份托大,虽身坐大船,口中却谦虚自己为“穷翰林”,念念不忘的是“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钻谋去了”。娄府公子自然知道编修公之为人心性,因而开始并不肯明言自己是因拜访下层高人杨执中而来,只是说因天气晴暖,才相伴出来闲游。但二娄毕竟这些日子头脑中装的都是杨执中高绝的学问,高洁的人品,因而酒酣耳热之际,鲁编修打听故乡可曾出什么“有名望的人”,二娄情不自禁地说出杨执中其人其事其诗,孰料鲁编修见多识广,虽尊崇两公子如春申君、信陵君,却断言杨执中“这样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鲁编修歪打正着,说中了这类假名士的通病,而且竟然还猜到杨执中是“躲着不敢见面”。但杨执中之所以躲着不敢见面并非如他所说是“可想而知”其没有才学,而是因为误会。凭杨老头的自信和阅历,在娄府混装名士还是绰绰有余的。因此,虽然鲁编修断定杨执中之流没学问的结论是正确的,但由于他推论的大前提是“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所以二娄对他的话颇为反感,因为他俩自己也没中了去,却自负才学,对科举极为失望,这就更引杨执中为同调了。总之,与鲁编修一段谈话不但没打消二娄访杨之念,反而更加深了对隐居不出的杨“高人”的爱慕。
假使没有蘧公孙的婚事,说不定二娄不久就会三度访杨的,但作者却将情节安排得极其紧凑。两公子刚辞别鲁编修到家,蘧公孙就已在家等候了。同时,绍兴牛布衣亦于此时来拜,他一出场,开口即谈起景玉当年阅卷趣事。可见作者之所以前数回中安排他与景玉共同出场,原就为今日公孙之婚事而设,看似不起眼的一笔带过,却有如此用途,草蛇灰线,伏于千里之外。《儒林外史》构思之妙,于此可见一斑。
蘧公孙婚事的缔结,作者也颇费了一番安排,除早就让牛布衣结交蘧景玉于山东学道幕中,还让消失已久的术士陈和甫与鲁编修同船归来,成为传递信息的使者。二娄宴请鲁编修,有意让蘧公孙作陪,并再三介绍“这是舍表侄南昌太守家姑丈之孙”,有意突出公孙与自家相府的姻亲关系,换过了席,又“把蘧公孙的诗和他刻的诗话请教,极夸少年美才”。被娄府的浓香薰得昏昏然的鲁编修,竟一改平日看见诗就愁眉的本来面目,也“叹赏了许久”。并再三问了蘧公孙的生辰八字,“记在心里”,暗自预选了佳婿,以图早日了结女儿亲事,好尽快上京钻谋肥美的差事。
以鲁编修之为人心性,却选中少年名士蘧公孙为佳婿,颇令人费解。其实道理也很简单,编修公虽强调八股文章以外无学问,但并不是绝对地反对作诗,只是要在做好八股文章的基础上写诗作赋。他曾表示:“八股文章若做的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并以实际标准评价过杨执中:“他若果有学问,为甚么不中了去?只做这两句诗,当得甚么?”可见,少年心性,爱作些诗赋,也还是可以谅解的,只要不误了八股文章就行,所以他并没有对蘧公孙的诗和妄作的诗话表示反感。另外,据他看来,湖州娄府的表侄,嘉兴蘧府的公孙岂能不精熟八股文?世家的科名,轻易也不肯丢了的。更何况蘧公孙颇有乃父遗风,翩然俊雅,举动不群,如玉树临风,又经乃祖薰陶,言辞雅洁,当然颇可打动鲁编修之心。
所以,没过几天便有陈和甫来拜。起初,因蘧公孙要回去,娄三在书房写回复姑丈的信,听说门上有人求见,本不想搭理的,但据门上人讲其人既无帖子,又不肯通报姓名,却定要面谈,且又有五、六十岁,像个斯文人。这不禁令娄三想起杨执中来,忙与娄四一起出厅会见,不料却是前来说媒的陈和甫。经此小曲折,一来表示二娄并未忘怀杨执中,二来时时提一提杨名士,以免读者忘却访杨之事。
正如幕客牛布衣一出场便满口阅卷故事一样,陈和甫见到娄三娄四,马上冒出一连串相士术语。这是因为前来做媒,却不好开门见山,只得运用本行特技,吸引二娄注意,然后再循序渐进,缓缓说出来意,如此方显老江湖言谈技巧和办事手段。
对此婚事,蘧祐的态度极为明朗。他既将公孙托付二娄,所以听说有了着落,首先就“甚是欢喜”,这是对至亲的极度信赖、对晚辈极其开明之举。而且权力完全下放,央媒拜允,择吉办事,或娶或赘,都由二娄做主。蘧祐其子早丧,仅此独孙,膝下孤单,却任凭鲁府或娶或招,足见其胸襟豁达,为人通脱。相比之下,鲁编修因无子息,仅有一女,却定要招赘,便显得气度狭小,俗气薰人。
招赘活动进行得极其隆重而热烈,大吹大擂,全副执事,一班细乐,仅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家的,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下。其排场之壮观,绝非仅出二钱四分低银子请吹鼓手的严贡生所能想象。
既是招婿,婚礼当然在鲁府举行。鲁府也布置得极具气派,客厅虽是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但点了几十枝蜡烛,所以也显得很是辉煌,且有世家、旧家气概。此时是下了两天雨方住,戏子们穿着靴,参堂磕头,打动锣鼓,唱三出头(加官、张仙送子、封赠),既讨吉利,也讨赏钱。谁料鲁府或因编修公久不在家,或因编修保守顽固,不喜演戏,鲁府老鼠于锣鼓之声久已不闻,今日偶一打动,戏子又为其官衔灯笼气派所震慑,锣鼓敲得格外卖力,所以竟吓得一个老鼠从屋梁上走滑了脚,直接掉到新郎官面前的燕窝碗里,热汤溅了送戏单的副末一脸。老鼠爬起来又跳上公孙簇新的大红缎礼服,公孙只得脱下这结婚礼服,另换了一件圆领。
谁知这才是好戏刚开头,刚刚争议了半日,商定演《三代荣》,却上演了一场“人狗斗”。原来是雇来的一个乡下厨役,捧着食盒送粉汤上桌,管家刚上了四碗,还剩两碗没端,但这小使没见过世面,看一小旦装了妓女扭扭捏捏的唱,就昏昏然,以为汤上完了,把盘子往下一掀要倒汤脚,结果把两大碗粉汤打翻在地上。情急之下,伸手去抓,却又有两条狗来抢着吃,怒恼交加的小厨役只好拿狗发泄,狠命一脚踢去,不料狗虽没踢着,却把脚下钉鞋飞起丈把高,掉下来砸在陈和甫面前的点心盘上,陈术士事先没扶乩占卜,不知道会有这一意外之变,惊吓之下衣袖又把刚端上来的粉汤招翻。真可谓好戏连台,台上台下都很热闹。
但这不吉利的气氛并没减低蘧公孙新婚的幸福感,因为鲁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连两个贴身侍女也袅娜轻盈,十分颜色,连带蘧公孙也恍若身游阆苑蓬莱、巫山洛浦,作神仙中人了。
本回情节于紧锣密鼓访杨执中事中,突然横出一枝,讲述鲁编修故事。情节节奏由急骤转入舒缓,有张有驰,疏密相间,方显作者手段。不过,访杨情节虽被捺下,但此暗流却于陈和甫为媒时稍一露头,于若有若无中显示情节线索之似断实续。蘧公孙的婚事,作者早就苦心经营,不但让其父景玉于范学道幕中即与牛布衣结交,且又借蘧祐与王惠为前后任,带出为王惠算命的术士陈和甫。二娄拜见姑丈时,蘧祐便明言公孙婚事全由二娄做主,这才层层推进,进而缔结蘧公孙与鲁小姐这一奇特姻缘。如此看来,鲁编修故事其实也不全属飞来情节,实为二娄与众名士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因为仅招致杨执中,名士大会未免太单薄了点,只有荟萃牛布衣、陈和甫、蘧公孙等诸多名流,群星拱月之势方告形成。所以说,蘧公孙富室招亲进一步显现鲁编修之特质,而且还为名士大宴莺脰湖作了准备。而且,公孙与鲁小姐结亲,受其薰染,也是后来转向八股、结交马纯上从而拓开新情节的契机。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投稿及网络搜集,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联系QQ:37996619(同微信)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