蘧公孙的枕箱,虽因宦成、双红而暴露,但差人并未以此上告,仅仅是想借机敲诈,所以才来找马二。马二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所以再三恳求,终于以自己选书所得九十多两银子赎回枕箱,交还蘧公孙,从此免除了一场弥天大祸。此事一了,马纯上即飘然而去,赴杭州选文。
在杭州,由于一时无文可选,乃去西湖游玩。谁知在西湖上胡乱跑了两天,却没见什么好顽的所在,只是在城隍庙后书店里看到有自己选的《三科程墨持运》。最后来到丁仙祠,正要求仙问签,却被一个神仙模样的人唤住。
本回情节正式专写马纯上。浇薄风气中,马纯上为朋友倾囊相助之古道热肠显得格外珍贵,作者于种种势利徒之后,突现此淳厚君子,用意不可谓不深。
马纯上虽然是“子曰行”的书呆子,却也并非全然不懂世故,差人刚点破说只要用银子买回枕箱就行,他当下就把差人请到酒店里,买酒买肉侍候差人吃,然后与差人商议需要多少银两。差人久经世面,当然知道此事拿住了蘧公孙的要害,同时也知道公孙为人吝啬,而马二则“血心为朋友”,所以当即与马二计较,不再以马二为居间,找蘧公孙敲诈。马二当然不是差人的对手,经不过几个来回的讨价还价,马上着了急把家私和盘托出,“挤的干干净净,抖了包,只挤的出九十二两银子来,一厘也不得多”。差人当然也很会见风使舵,见帆已扯满,赶快顺水下船,提出由自己再去做工作。一场风波至此平息。
虽然马纯上在倾囊相助时曾表示:“这宗银子知道他认不认,几时还我?”心里也知道公孙家已败落,一时也拿不出许多银子来,何况公孙也不是“甚么慷慨脚色”,但他私心里还是希望公孙多少能还他些或者有些许表示。他这钱确实来之不易,是骨头里挣出来的。几个月辛苦选书,每天省吃俭用,仅就着熝青菜下饭,而他又是吃不惯素饭的。同时他从事的又是高强度的脑力活,为一条批语常常要做半夜,如此方才攒下九十几两银子,他自己仅留下两把做盘费,其余全部拿出来了。其心不可谓不诚,其情不可谓不切,但是蘧公孙得知后虽也感动得倒身拜了四拜,却连以后一定要还这笔银子这样的口惠也不肯给,竟然不提银钱这回事了。虽说施恩不望报,但为如此薄情寡义之人担血海干系,马纯上似乎也觉得有些遗憾,所以次日便走来辞行要到杭州去。
马二要去杭州的理由是杭州各书店等着他去选考卷,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他到杭州“住了几日,没有甚么文章选”,究其原因,马二急赴杭州大概还是避免留在嘉兴会遇着蘧公孙而两人心里都不自在。既然无事,马纯上便去游西湖,以图添些文思,解解心头的郁闷。
马二游西湖这一节枯燥无味,实在令人难以卒读,通篇不过是流水帐而已。马二游西湖,其实不能说是“游”,仅仅是“走走”:出钱塘门,过圣因寺,上了苏堤,途经金沙港,望见雷峰塔。如此之类,不仅于西湖山水绝无会心,即使在城隍山上遥望大江,突然来了灵感,也只是想起“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这几句《中庸》中的陈词滥调而已。但这恰恰是作者写马二“走”西湖的成功之处。根据接受美学的原则,欣赏者对美的接受和认同必须发生在外在景观和内心感受共鸣的基础上,马二心中无山水,再美的山水也只能徒具形表,根本唤不起其内心沉郁着的激情。对山水的欣赏是一种内在的文化意识活动,它与特定的心理定势和文化背景相勾通。如雷峰寺与灵隐寺,观赏者的审美如果仅停留在其外观和形势上,脱离了特定景物本身所包涵的文化意蕴,则还只能算是一种低级的审美感受。马二胸中除《语类》、《或问》等高头讲章外连李清照、朱淑真都不知道为何物,可见他对灵隐的幽深、天竺的清雅感受到的也就只能是萧瑟和平淡了,马二游西湖注意的只是扑面而来的是人浪和种种食品,有各类乡下或富贵人家的女人,有各种吃不到的燕窝、海参之类和吃了的面、饼、处片、茶等。这就是马二这个特定对象眼中的西湖,人和环境融合统一在此得到又一次的证实。
其实马二到西湖和城隍山看的本就不是山水,主要是女人和食物,这正符合圣人“食色性也”之教。马二刚出钱塘门,吃过茶后就在西湖沿一个牌楼跟前坐下开始看女人,一船一船乡下来烧香的,梳的发型、穿的蓝的红的绿的衣服,模样好坏,甚至大团白脸上的疤、麻、疥、癞,都给马二看得仔仔细细,前后五六船,花了马二一顿饭工夫才看完。看完,也“不在意里”,就继续走。这下轮到吃的了,透肥的羊肉、滚热的蹄子、海参、糟鸭、鲜鱼,可惜买不起,只能看,然后买了碗面和一些家乡特产处片嚼嚼。吃饱了继续看女人,这回看有钱人家的女客在船上换衣服,三女客原来穿的什么颜色、式样的衣裳,现在换上什么款式,马二仔细研究过一番后,低着头向她们登岸的地方走过去,以求看个仔细。
来到雷峰塔净慈寺,马二吃了一碗茶后就看着人家请客,热汤汤的燕窝、海参,一碗一碗地端过来,羡慕得他喉咙里直咽唾味,无奈只得去餐秀色。幸好来净慈寺烧香的富贵女客很多,成群结队,络绎不绝,马二也就故意横着身子硬往女人窝子里撞,嗅着一阵阵扑鼻的香味。前前后后撞了一圈,累了就坐下来喝茶,因为吃不起别的东西,除了灌茶外就吃些烧饼、粽子、黑枣之类。当然,在这茶亭里一样可以看女客。不过,在游城隍山时,马二倒尴尬了一阵子,因为竟有个油头粉面的女人招呼他喝茶。马二连乡下“模样生得好些”的女人看了也“不在意里”,对这样一位女人当然就更觉得感冒了,所以故意别转头到隔壁茶室里喝茶。马二从来没有忘记自己还是个圣贤之徒。
虽然马二说西湖山光水色颇可添文思,但他并没有文思如泉涌、妙语叠出,只是在城隍山极高的冈子上突然冒出一句《中庸》中的套语,这可算是马二数日来游玩山水所作的唯一的评语,正如从《或问》、《语类》中找一条批语要花费半夜工夫一样,这条采自《中庸》的批语也费了马纯上数日的苦思冥想,还幸得江山之助,所以他作这批语时也是满怀激情地“叹道”的。
更为有趣的是,马二在这名胜之处却见有自己的著作《三科程墨持运》在书店中出售,这未免让他大大惊喜了一番。怎奈店中人不识相,竟当面说这文章选本没古书畅销。马二虽生性豁达,但写书人见自己写的书没人要,未免也有点被人辜负的感觉,所以马纯上转身就走。但肚子抗议,经济又成问题,所以在见到丁仙祠时,他又再次动起请教神仙的念头,准备卜一卦,求签问问凶吉。
本回着重写马纯上解救公孙和漫游西湖,从而反映出马二古道热肠与迂腐可笑并存之二重心性,马二并非不爱财不爱吃的世外“高人”,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世俗读书士子。为了一百两银子的束修,他单身飘荡到嘉兴,埋头苦干了几个月,每日以素菜下饭。且不说他是补廪二十四年的老选家,有“数十年虚名”,就是普通读书人,也难以抵抗这过于清苦的生活。同时,他对燕窝、海参、猪肉也有着极浓厚的兴趣,但就在这种情况下,他毅然将全部所有的九十二两银子奉献给前来敲诈的差人,从而使公孙免于破家杀身之祸。唯其如此,方觉尤为难得。
此外,马二对蘧公孙之态度,也显得坦诚直率,拒其站封面,劝其做举业,均显得情真意切,出自肺腑,丝毫无名士之做态、清客之逢迎。但正是这些热情而真诚的话语透露出马二受封建科举毒害程度之深,他越是恳挚,这份毒也就越传得广、种得深,蘧公孙和匡超人都在这份真情中受了害。与此形成对比的是,马二受封建礼教的毒害也甚深,“非礼勿视”的古训压抑着他的正常人的情感,所以在游西湖时他虽再三注意着看女人,却都是偷着看,或是假装“不曾仰视”,或是“不看女人”,甚至有女人招呼他喝茶,他却吓得赶快躲开。可他在有意无意之间,却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女人,这大概是他潜意识里的欲望在作怪,顽强地反抗着礼教的压制,这也许是连他本人都没意识到的。
马二之迂腐愚拙,在游西湖时表现得较充分,他缺少文人所应具有的那份灵气和趣味,这大概也与整天同刻板僵死的八股讲章打交道有关。他对八股文是真正的钻进了牛角尖,太相信呆板的理法,太正儿八经。在这方面,他的“盟弟”匡超人就圆滑得多,所以匡二的文章虽理法还略有未清,但由于才气是极好的,所以就能骗人,就吃得开,生意好。可叹马纯上虽认识到“本朝”文章“洪、永是一变,成、宏又是一变”,却死守着“理法总是不变”,也没想着变一变自己,所以虽补了几十年廪,却还仅是个优贡,被高翰林讥为“讲的都是些不中的举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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