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布衣客死芜湖后,甘露庵老和尚替他料理后事。没几天又有市井小厮来庵中念诗,此人即是牛浦郎。老和尚见他既肯读书,又出语不俗,便有心照顾他,且答应过些日子以牛布衣临终前遗下的诗卷相赠。牛浦郎却等不及,趁老和尚不在家之时偷了出来,见上面只题了“牛布衣诗稿”,便冒名顶替,还去刻了“牛浦之印”、“布衣”两方图章,以证明身份。牛浦郎的祖父牛老儿因孙儿整日夜晚不归家,恐怕他淘渌坏了身子,所以与老朋友卜老爹结为亲家,为牛浦娶了卜家外孙女。娶亲以后,牛浦再次去甘露庵,恰巧老和尚被京城齐大人请去,就将装诗的枕箱让牛浦自己去打开,这才不曾露馅。老和尚还将庵中东西都托牛浦照料。自此以后,牛浦就公开以“牛布衣”的身份常到庵中走走。谁料牛老儿却因店中亏损,气病而亡,牛浦夫妇办完丧事只得住到卜老爹家。不久,卜老爹也因病去世。
从本回起情节围绕牛浦郎而展开。作者在描绘了原本不乏纯朴之性的农村少年匡超人由攻读八股而成选家并不断变质的过程后,又刻画了伶俐的市井小厮牛浦郎由吟读诗词而冒名顶替成假名士的堕落经过。从整个情节上讲,匡超人堪称靠八股往上爬的周进、范进、王惠之类的末流,而牛浦郎则可谓附庸风雅的名士如二娄、杨执中、权勿用、西湖名士之流的后裔。
牛浦郎本是开小香蜡店的牛老儿的孙子,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因听见学堂里读书的声音好听,也在店里偷了些钱买书来念。这番读书热情和匡超人当初边测字边读文章颇为相似。甚至连老和尚的话也使人想起匡二来。老和尚说:“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子弟还不肯读书;像你小檀越偷钱买书念,这是极上进的事。”匡二当初也曾感叹:“有钱的不孝父母,像我这穷人,要孝父母又不能,真乃不平之事!”只是匡二有了钱做了官却也不孝父母,而牛小厮没读几天书很快也就忘了读书的初衷。
且不说牛浦郎偷钱买书读对不对,我们还是来看他读的是什么书。老和尚当初以为牛浦这么用功,必定是想借读书以求功名的了,谁知后来竟发现牛浦读的是诗。老和尚虽不懂诗词,却并不俗气,当初与吟哦诗词的真牛布衣就很谈得来,今见如此年少也在吟读诗词,不禁前来发问攀谈。牛浦郎本就生得着实伶俐,又整日在外讨账,竟也能来两句清新脱俗的谈吐:“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什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老和尚问他能不能看懂,他也老实承认:“讲不来的也多,若有一两句讲的来,不由的心里觉得欢喜。”几句交谈,颇得老和尚欢心,更何况老和尚原来就对他的好学很有好感,这才主动提出过些时候,将两本诗给牛浦郎看。
牛浦郎性格中,本就隐藏着恶的因素,因为伶俐不仅可与聪明相配,亦可与乖巧、贼智相通,他当初偷钱买书就是他伶俐性格向恶的方向发展的标志。至于与老和尚之交往,初时尚肯老实,一旦往来日久,马上故态复萌,贼心顿起。老和尚因信任牛浦郎,所以下乡念经时,才将庵里托给了牛浦郎,当然主要不是要他照料,而是给他晚上来读书提供方便。谁料牛浦郎贼性难改,想起老和尚答应给他看的诗,马上就想偷。于是掇房门、撬锁,偷出“牛布衣诗稿”后,又锁好枕箱,关上房门,一丝痕迹不留,以至于老和尚回来竟一直没发觉,可见作案手段之高。如果说牛浦郎当初想偷诗稿看还带有一丝年轻人的好奇心的话,那么在看到诗稿后,他这偷窃的性质就完全改变了。
看到诗稿,牛浦郎首先是欣喜若狂,眉花眼笑,手舞足蹈。因为他当初偷钱买的书是唐诗,绝大多数看不懂,而牛布衣是当代诗人,浦郎看他的诗就容易懂了,竟有“五六分解的来”。本来有一两分解的来,就不由的心里欢喜,这下解得五六分来,岂不是真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么?
牛浦郎看到牛布衣的诗题上都是些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头脑中功名富贵之念顿时就像一根弦被拨动了,在心中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可见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这样,牛浦郎原本脱俗的想法——读两句诗破破俗——就被这俗不可耐交官接府的功名之念完全驱散。可见他的做名士,完全是无师自通。
明白了会做诗就可以与老爷们往来的道理,并没有令牛浦郎完全满足,他想的是如何做速成名士。要正正经经、辛辛苦苦学做诗,一来没空(整日要出外讨账),二来没先生教(他的祖父没有蘧祐那么高的才学),所以唯有先占有牛布衣这两本诗的著作权,打出名声去,再慢慢学习名士手段也不迟。更何况他自己不仅姓牛,而且也是布衣,自称牛布衣没有什么不妥当。这与想借做诗攀附官府的丑恶想法相比,这层心理就更显得卑鄙。
从偷钱买书到撬门偷诗最后欺世盗名,牛浦郎伶俐性格中恶的因素不断膨胀,最终淹没了这个人本身,使他成为地道的被谴责的对象。
到郭铁笔图书店刻印章,是牛浦郎冒认牛布衣从心理活动到付诸实施的第一步,也是冒认牛布衣能否成功的关键。为此,小牛做了相当的准备,先是在店里偷了几十个钱以为笔资,再将自己名字中的“郎”字去掉,以免露出马脚。走到柜台外,大大方方拱一拱手,架子十足地坐下说道:“要费先生的心,刻两方图书。”郭铁笔见他年纪轻轻,丝毫不像大名鼎鼎的牛布衣,疑问脱口而出:“先生便是牛布衣么?”显然,铁笔虽久闻布衣大名,但却不认识牛布衣。牛浦顿觉心安,毫不犹豫地说:“布衣是贱字。”这份不容置疑的从容征服了名士迷郭铁笔,他慌忙重新作揖、请坐、奉茶。牛刀小试,即告成功,浦郎正暗自得意,不料郭铁笔又提出要同几个朋友一起去拜访。如果这一去,或是见到老和尚,或是见到牛布衣的棺材,浦郎这“布衣”就当不成了,所以他赶忙挡驾,以到邻郡一位当事(即官府)处做诗为由推辞,连图章也是第二天一早自己去取。
这番冒充牛布衣刻图章,不但让浦郎初尝做名士的好处,郭铁笔之尊敬且不必说,就连笔资也不要,省了浦郎好几十个钱,而且从此也有了成功的经验,就连胆子也壮多了。只是碍着老和尚尚在庵内,暂时还没办法公开招摇,呼朋引类,不过那两本书却已盖上了牛浦的印章,藏得好好的。
作者借牛老儿与开米店的卜老爹的交谈,再次显露了浦郎的性格。卜老爹认为牛浦郎“着实伶俐去得”,牛老爹则不以为然,以为浦郎夜出读书是在外没出息钻狗洞,说明他深知浦郎心性,对其毫不抱希望,小说也自然地将话题转入浦郎的婚事上。
为浦郎的婚事,牛、卜两家均显示出社会底层普通人身上所特有的那份真诚和友情。卜老见牛老为孙子的婚事操心,主动提出将外孙女嫁与牛家,两老人一说即合,既不论财礼,也不争妆奁,更不讲排场慕虚荣。双方实心办事,没惊动一个外人,两家高高兴兴把一桩喜事办了。与蘧府和鲁府结亲排了百十对灯笼执事的气派相比,这场简朴的婚礼更显得淳厚、亲切、自然。作者细细描摹,着力渲染,文字虽朴实无华,笔端却饱含深情,既令人为市井下层的困窘生活而感慨,也让人为在他们身上看到人间诚挚真情的流露而感动。在充满虚伪、势利、矫情的文人圈子外,作者刻画了这样一对老人形象,其含义之深刻、感慨之深沉自不待言。
作者描绘牛、卜二老之间的深笃情谊,亦有反衬牛浦郎薄情寡义的作用。为小牛婚事,牛老爹倾多年积蓄且不必说,而且在小牛婚后还将多年经营的小店移交给小牛,自己甘愿当一名老伙计;卜老爹“爱亲结亲”,以多年老邻居情谊而结新亲,既解除牛老爹后顾之忧,也让牛浦郎尽快成家,足见其用心之良苦,情意之厚道;而且两位舅爷卜诚、卜信,也尽心尽意帮忙;在牛老被浦郎气病而死后,卜老又毅然操持丧事,并将小牛夫妇接回家来住,对此,卜诚弟兄也无丝毫怨言。但小牛不但没有任何报恩行为,且并无感激之情。对卜老、卜诚、卜信,无一句答谢之言。甚而至于在闹翻之后,竟想将两位舅丈人送到衙门去打一顿。如此没有良心、缺情少义之人,确实令人不齿。
牛浦之自私刻薄,还表现在他对甘露庵老和尚的态度上。在他学诗之初,老和尚就对他极为关切,且主动提供方便,还答应送两本诗给他,进京之际,老和尚又充分信任他,把庵中一切交他托管。可牛浦却先是掇门偷诗,后来又把老和尚托他照管的物件典当一空。如此作为,纯属小人行径。
在匡超人故事中,有古道热肠之马纯上、扶持孤寒之李本瑛、豪爽仗义之潘自业与之相映衬,虽然这些人物也有这样那样的缺点或错误,但在与匡二的交往中,作者又突出了他们性格中善的一面,借此凸现匡二的忘恩负义、卑鄙无耻。同样,在牛浦的周围,作者也着力塑造了诸如纯厚不俗的老和尚、有情有义的牛卜二老、忠厚老实的卜氏弟兄等各类形象,借牛浦与他们的种种纠葛,反衬牛浦之德才兼缺、薄情寡义。值得注意的是,牛浦周围的人纯属社会下层的市井小民,他们的淳朴厚道、看重情谊、热心助人,显得尤为真切感人,这其中也深藏着作者对同阶层文人之浅薄、虚伪的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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