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是《儒林外史》中出场较早又绵延多回的一个人物。在作者笔下,他先是一个由举人而进士的封建士子,一个由南昌太守而南赣道的封建官僚,作者对他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无情的鞭挞。后来他又成了一个朝廷命犯,一个逃亡者,作者则对他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作者前后迥异的态度,正表明王惠这个人物具有极其丰富而复杂的内涵。
王惠的名字始见于小说第二回的回目:“王孝廉村学识同科,周蒙师暮年登上第。”王惠在回目中虽排名于周进之前,但作者对他的描写则在周进之后,着重刻划他“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闲斋老人序)的丑态。
王惠出场时,其装束与一般士子相比实无特别之处,长相也并无异相:头戴方巾,身穿宝蓝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约有三十多岁光景。但由于他是“前科新中”的举人,这就非同小可了。因为在作者所生活的那个时代,功名的有无和高低是衡量士人的唯一标准。王惠三十多岁中了举了,而六十来岁的周进却连秀才都不是。所以,王惠一上场便视周进如同无物,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周进向他“作揖”,他勉强还了个“半礼”,又极其傲慢地问道:“你,想就是先生了。”口吻极其轻蔑。随即又将侍立一旁的周进丢在一边,旁若无人地问从者:“和尚怎的不见?”和尚闻声“忙”走了出来,赶快烹茶相敬,并要周进“相陪”,周进无奈,只好恭维其文章“精妙”。王惠便得意忘形,满口胡诌,夸夸其谈,借“座师”名义自诩“该有鼎元之分”。他的虚荣在得到片刻的满足之后,又不耐烦与周进继续闲聊,“你只管去批仿,俺还有别的事”,挥之令去。其实,他的“别的事”只是对着堆满春台的鸡鱼鸭肉大嚼一顿。他“也不让周进”一声,让这个老童生呆在一旁饿着肚皮看着他饕餮。第二天早晨,王举人起来,穿好衣服,拱一拱手,便上船去了,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周进昏头昏脑地扫了一早晨。作者在小说正文首回描写的这一情节,一方面固然是写周进因童生身份而遭人欺凌,为日后撞号板的悲剧作铺垫;另一方面也写出了王惠以举人身份的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揭露了八股科举制度对封建士子的侵蚀和毒害。
作者着力描写王惠的是第七、八回。王惠由举人而考中进士,仁途飞黄腾达,先做南昌太守,后又擢任南赣道。但王惠却既无学问,又无品行,只图盘剥百姓、中饱私囊。作者对他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揭露和抨击。
王惠再次登场时已五十岁,已经“须发皓白”。没料到,这个当初在周进面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王举人,却与周进当年在观音庵坐馆时教的小学生荀玫成了同年进士。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此时的王惠一改以往对待童生、和尚的那种傲慢态度,甫中进士便主动前来拜访荀玫,一见面就极力结交,要赁屋而居的荀玫搬到自己的宅中去住。第二天,竟叫人来搬荀进士的行李。从表面看,王惠这样做的目的似乎如回目所说出自“敦友谊”,实际上无非是为了拉关系,以便“将来‘同寅协恭’,多少事业都要同做”。后来王惠还借银给荀玫、甚至告假协助荀玫治丧,其用心自然也不言自明。
王惠和荀玫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满,一齐转了员外。不料,荀玫母亲在考选科道在即时亡故。农家出身的荀玫初闻母丧,“就要”到堂上递呈丁忧,可见其当时秉性尚不太坏。但王员外却劝他将这事瞒下,“候考选过了再处”;并替荀员外作主,吩咐来报丧的家人把孝服作速换掉,以免外人知道;随即又帮荀玫去打通关节,冀图谋求“夺情”。但由于“官小,与夺情之例不合”,荀玫便“只得”递呈丁忧。小说这一情节,揭露了王惠教唆荀玫为追逐功名富贵而破坏人伦规范的丑行,显示其品行不端和操守沦丧。在南赣道任上,尽管朝廷委他以重任,但他一被反乱的宁王俘虏,便“唬得撒抖抖的颤”,一口答应“降顺”,显得毫无气节,作者的讽刺和抨击无疑是辛辣而犀利的。
王惠口口声声的“事业”是什么呢?作者通过他接任南昌太守前后的所作所为作了具体反映。王惠莅任之初,就为“交盘”(点验库存)之事与前任太守蘧祐计较,所谓“彼此参差着”,王太守“不肯就接”、“着实作难”。轻轻一句,便点出他的秉性。后来还是蘧景玉明确表示“有甚么缺少不敷处”,可以将历年所积俸余约二千余金送给他“任意填补”,王惠方“满心欢喜”;得到银子后,才“替他出了结”。可见,在王惠眼中,只有一个钱字。所以,他向蘧景玉请教的是“地方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一心想的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蘧景玉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不过的话”,于是当面讥诮,说知府衙门里原有的三样声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只怕要换作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了。未料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讥诮他,反而正容答道:“而今你我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后来果然“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用的是头号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秤了一轻一重,都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皂隶若取那轻的,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合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太爷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可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偏偏这个不知爱民为民、只知盘剥百姓、贪酷无比的王太守,“各上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做到两年多些,各处荐了”。作者以如椽巨笔,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贪酷的封建官僚的典型,同时也将批判的锋芒指向培养贪官酷吏的的封建制度。作者的描写是真实的,讽刺也是深刻的。
这个由八股科举起家的封建官僚,除了贪鄙严酷、品行不端之外,其实也十分贫学。中进士之初,他曾和荀玫请山人陈礼扶乩。陈山人装模作样地请来了伏魔大帝关圣帝君,并煞有介事地说关圣帝君判了一首“调寄《西江月》”的词。对于词中之句,王员外自以为“只有头一句明白”,这一句便是“功名夏后”。王员外的解释是“‘夏后氏五十而贡’,我恰是五十岁登科的”。其实,“夏后氏五十而贡”,语出《孟子·滕文公》,朱注明说:“此乃言制民常产与其取之之制也。夏时一夫受田五十亩,而每夫计其五亩之入以为贡”。与登科云云毫不相干。熟读宋儒注疏《四书》、《五经》之进士,竟然于此全不知晓,作者的讽刺可谓辛辣无比矣。
宁王叛乱平息后,王惠便成了一个逃犯。自此,作者对王惠虽也有抨击之词,但多同情之语了。
在浙江乌镇地方,王惠邂逅相遇了蘧太守的孙子蘧公孙,王惠谎称自己是因为宁王反叛才挂印而逃的,并把装有几本残书的一个枕箱交给了蘧公孙,以免“被人识认,惹起是非”,而自己“轻身更好逃窜”。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作为孔子的门徒的王进士,却将易惹是非之物赠人。作者对此是仍持抨击态度的。但是,作者也写到蘧公孙对这个逃亡者慨然赠其二百两银子作为盘缠,其祖父蘧太守知之则“不胜欢喜”,说明作者对王惠开始表示同情了。
王惠出逃之后,不但更姓换名,而且削发披缁,东躲西藏。他先逃到太湖,后又窜到四川成都府四十里外的竹山庵里。从表面看,王惠是因为降了宁王后才出逃的,朝廷因此“捕获得他甚紧”。实际上,作者在小说后半部分已把他写成了一个因文字狱而受害的人,从而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作者点明,王惠出逃时所携枕箱内的几本书中,有一本是“《高青丘集诗话》,有一百多纸,就是青丘亲笔缮写,甚是精工”。高青丘(名启)是明初的一位大诗人,所著《高青丘集诗话》中其实“并无毁谤朝廷的言语”。但他为苏州知府魏观的案子所牵连,被明太祖朱元璋腰斩于洪武七年(1375),魏观的冤枉后来很快昭雪了,高青丘却因朱元璋“恶其为人”而并没有被平反,当时的士夫夫纷纷为高青丘抱不平。高青丘集子只是在他被杀的以后几年中不敢公开出版,到了洪武晚年就开始印刷流传,根本不是禁书。作者把它写得那么严重,显然别有所指。
金和《儒林外史》跋语认为,小说所写《高青丘集》一案影射的乃是清初康熙时的戴名世《南山集》案。但一般认为,小说叙写的这一文字狱案,是以作者亲见亲闻为基础的。据考证,吴敬梓长子吴烺所师事之学者刘著,曾馆于文木老人至友程廷祚之家,因其收藏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一书,为顾燝诬陷下狱。刘著原籍湖北江夏,居江南九年,而被捕下狱“前后七年,父死家破,几至刑戮”(程廷祚《青溪文集续编·纪方舆纪要始末》)。此案发生时,吴敬梓已移家南京,对此案之经过知之甚详。因此,小说所叙当以此案为基础,参酌其他文字狱案予以改写。
王惠的再次出场是在第三十八回,此时已在成都郊外的一个竹山庵里藏身。他虽距降顺宁王达二十年之久,可仍不敢公开身份。其子郭孝子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这里找到了父亲,可老和尚开门见是儿子,先是“吓了一跳”,继又抵死不认儿子。这说明此案虽历经多年,但仍未了结;也说明当初这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王惠因处境的改变而改变了性格。
我们从作者若断若续的叙写中可以看出,此一文字狱迁延多年,从江西发案,波及浙江,南北二京,直到四川;受牵连者除主角王惠外,有前任南昌太守蘧祐之孙蘧公孙、浙江选家马纯上、湖广藏书家卢信侯、应荐鸿博之征君庄绍光等等。这就从侧面映射出文字狱案之恐怖气氛。御史曹一士奏疏中曾言,当时社会上有些“小人”,“往往挟睚眦之怨,措影响之词,攻讦诗文,指摘字句。有司见事生风,多方穷鞠,或致波累师生,诛连亲故,破家亡命,甚可悯也”(《清史稿·曹一士传》)。正反映斯世挟嫌诬告成风,而统治者罗织陷害唯恐不力之真相。吴敬梓于文网森严时代,反映了士子所受迫害之真实情景,可见其过人之胆识。
对于王惠之死,作者未予明写,仅由其子口中说出。从萧云仙闻知后连声说“可怜、可怜”来看,其死亦必凄惨。至此,迁延二十年之久的王惠一案便以王惠之死作一了结,而王惠之死正反映了文字狱的必然结果。
作者对王惠的描写是煞费苦心的。首先,作者对他并不连续描写,而是分散在多回;而且其间隔回数之长,历经时间之久,是小说中所少见的。其次,作为举人而进士、南昌太守而南赣道的王惠,作者对其一无好感,时有讽刺乃至抨击;而一旦其成为逃亡者,却多同情之词。另外,作者把自己生活时代的文字狱假托为明初的《高青丘集诗话》案。这些都是作者的匠心所在。一方面,作者借此反映了文字狱迁延时间之长、波及人数之多及气氛之恐怖,表达了自己对受文字狱迫害的士子的同情。
王惠这个人物形象本身的塑造是比较成功的。作为一个贫学的封建士子一个贪酷无行的封建官僚,作者对他的刻划得可谓入木三分。而作为一个逃亡者,作者也写出了他性格的沿续性,揭示了他处境改变之后的性格变化。其前后并不因为作者的创作意图而有所割裂,说明这个人物形象具有性格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我们从作者对王惠的塑造中,同样可以看到作者娴熟的技巧、独运的匠心、过人的胆识和对现实社会的批判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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