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文学的画廊里,悭吝人琳琅满目,其中最著名的是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中的夏洛克、莫里哀喜剧《悭吝人》中的阿巴贡、巴尔扎克的小说《欧也妮·葛朗台》中的葛朗台老头,以及果戈里的小说《死魂灵》中的泼留希金,吴敬梓塑造的严监生堪与他们比美,并独具异彩。
严监生,名大育,字致和,他的故事见于《儒林外史》第五、六两回。所谓监生是国子监学生的简称。国子监是明清两代的最高学府,原来按照规定必须是贡生或荫生才有资格入监读书,但在清朝监生是可以用钱捐到的,作为一种出身(身份),而不一定在国子监读书。严致和就是花钱捐买取得监生资格的。
作家写严监生的性格特征,同小说中其他人一样,是通过一系列事件表现出来的。
首先是息讼。对严致和这样一个悭吝人,却从写他一再破财入手。他广有钱财,在官场上却没有份,是个土财主,因此就有人把他当作“冤大头”。其兄严致中是个劣迹斑斑的乡绅,他强占王小二的猪,诈骗黄梦统的钱,被王小二、黄梦统告到县衙门,严致中怕审断起来,脸面上不好看,因此溜到省城去了。差人却“拣有头发的抓”,到严致和家里吵闹要人,严致和胆小怕事,怕官府公差勒索闹事,没办法只好留差人吃了一顿酒饭,还给了他们两千钱。还请来两位老舅王德(谐音忘德)、王仁(谐音忘仁)想办法,又怕家嫂是“糊涂人”,几个侄子“如生狼一般”,不肯还出猪和契约;只得听从两个秀才的馊主意,自认晦气,拿出几两银子给王家折猪价与养伤,对黄梦统立据申明借契无效。为了了结这场官司,“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十几两银子。”为了酬谢两位舅爷,严致和还整治了一席酒请客。接着吴敬梓通过严致和与王氏兄弟的席间对话,将严致和、严致中的性格作了对比。王氏兄弟批评严致中平时不请客,出贡做贡生时,借请客搜括,欠下厨子钱与肉钱,一直不肯还。严致和也批评他的哥哥,他说:“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日逐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花梨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这段话充满了斤斤两两的数字和守财奴的习用词汇,是一个悭吝鬼的自画像。具有十多万家财,却舍不得买一斤生猪肉,连自己的命根子——独生儿子要吃肉,也只是花四个钱买点熟肉哄骗过去,这种吝啬到极点的行为,严致和却要在舅爷面前宣扬。严贡生讲究吃喝,享受高于一切,严监生铜钿孔里翻筋斗,省钱高于一切,两种性格形成鲜明的对照。吴敬梓通过一放一收,一反一正,将严致和这个吝啬鬼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
接着写扶正。正因为严致和日常生活悭吝到极点,所以其妻王氏“面黄肌瘦”,身体虚弱,积劳成疾,生儿子的妾赵氏心怀鬼胎,想取而代之,提高自己的地位;向病人假献殷勤,拜天求地,愿替王氏死,又以王氏死后,严致和再娶“大娘”,这点“骨血”要受难,来打动王氏的心。自己说,丫环说,终于骗得王氏说出:“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王氏的话一出口,“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赵氏之“忙”,严致和之“听不得”与“连三”,清楚地表明了严赵对此事蓄谋已久,迫不及待之情,溢于言表。紧接着为了使两位老舅同意出面作主,严致和主动提出修理岳父母坟,为王氏备办祭桌,一切破费由他负责,又送两位舅爷每人一百两银子,王氏积的东西留与老舅作遗念,首饰留与两位舅奶奶,方方面面照顾到,真是煞费苦心。银子开路,使得原来“把脸本丧着,不则一声”的舅爷,马上转变态度,为严致和出主意,针对他“怕寒族多话”的顾虑,索性大做,由两人出面,备十几席请亲戚,趁王氏还在,与赵氏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严致和因此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本来在封建社会中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妻妾有严格的界线,王氏出身书香门第,与严监生是门第相当的,而赵氏出身微贱,兄弟是米店倌,侄子是扯炉工,本是没有资格当监生的填房的。那么,为什么严致和不顾自己的身份,竟等不及王氏身死,就迫不及待地将赵氏扶正呢?说穿了在这个土财主的心目中,最要紧的是省钱。将妾扶正比重聘再娶当然要省钱得多,因此王氏答应赵氏扶正的话一出口,严致和就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假借王氏的主意,由王德、王仁出面作主,名正言顺地请客成亲了。表面上吹吹打打,拜天地,告祖宗,场面热闹,骨子里正是悭吝的表现。王氏经过严致和一气(清王德、王仁来商定扶正)再气(严格和与赵氏结婚),终于断气,活活地气逼死王氏的刽子手正是严致和。
再次写生病。先写起病。作家故意将他的起病和“思妻”交织在一起写,来进一步表现严致和的悭吝性格,严致和办红白喜事,仅收殓一事化去四、五千两银子,痛定思痛,自然惋惜王氏之死。严致和思妻是与钱联系在一起的,开头由当铺送来三百两利钱(属王氏私房银)引起,严致和禁不住发出感叹;然后自然谈到私房银的用处,严二口头上不管王氏私房钱的用途,实际上却一直在怀疑王氏藏下了私房钱,所以一发现银子,就脱口而出说:“我说她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这说明他从来就把王氏的私房当作自己的钱,只是让王氏暂时保管一下罢了。这与葛朗台老头时刻关心欧也妮的金银首饰是异曲同工的。看到王氏放在大篾篓里的五百两银子时,严致和想到王氏生前为他积钱的好处,禁不住哭了一场又一场,“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他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就此病倒。读者从他不久前气死逼死王氏,就知道他现在的“思妻”,实质上是疼钱!钱是与严致和的命连在一起的,处处为钱,而无一处写为钱,正是作者讽刺笔法委婉之处。
严致和在病中,初时撑着,“每晚算帐,直算到三更鼓”,“渐渐饮食不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当赵氏劝他丢开家务时,他说:“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哪一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儿子幼小的遗憾,无人可托的悲哀,是严致和内心最大的心事。到病重时睡在床上,“想着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从新年得病到中秋后死亡,在这大半年中,他明知死亡在即,可是还舍不得吃人参,放不下家产的照管,这正是吝啬鬼要钱不要命的形象表现。病危时,不得不向王氏兄弟送银托孤:“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象我这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终日受大房的气”一句透露出严监生的又一个死因。原来严致和没有正式中过秀才,是个土财主,他的监生是化钱买来的,他的哥哥是贡生,不仅横行乡里,也经常欺负兄弟,“息讼”一事只是严致和无端化钱受气的一例,凶狠的严致中和五个如狼似虎的侄子终日觊觎着他的家产,使严致和深感威胁,忧心忡忡。为了保住这份家当,他不得不依靠舅老,一次次送银子给王氏兄弟。
最后写严致和归天。作者用了夸张的手法:“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着两个指头。”大侄子以为严致和是因为两个亲人未见面,二侄子想是两笔银子未交代明白,奶妈猜是要见两个老舅,只有与他共同生活的赵氏晓得其中蹊跷,所以一猜就中,严致和是看灯盏里点了两根灯草,恐费了油,所以放心不下,待赵氏挑掉一根以后,他“点了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这个细节着墨不算多,但刻划严致和悭吝性格却入木三分,成为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名笔。
吴敬梓在塑造严监生这个典型形象时,极富艺术独创性。一般描写吝啬鬼的讽刺文学作品,往往写他们的聚财发家,往往用通俗喜剧的形成,采用夸张的手法。吴敬梓不然,他写严致和,不是一般化地表现聚财发家,而是写破财身亡:息讼破财,扶正送财,成殓费财,托孤赠财。在写他无奈破钞的同时,作者用旁笔写他平时及病中的种种悭吝表现,使读者更明了他在破钞时的痛苦心理,胆小怕事,因而受气破财,却又吝啬不堪,这种种折磨终于导致严监生患病亡故。吴敬梓正是通过破财身亡的过程塑造出这个胆小有钱的吝啬鬼形象。
吴敬梓把严监生放在正剧性的系扣中,写出了这个胆小有钱的人在各种被迫破财的情势里的挣扎。严致和内受乃兄欺压,外受舅爷挟持;他自奉极俭,而被诈极多;气病交加,以至身亡,所以从表面看来,严监生是个正剧人物,似乎还是个体验深切的人生痛苦的悲剧人物,然而正是在这些事件中,揭露了这个悭吝人渺小的灵魂:大半年患病却舍不得吃人参;临终还不忘两根灯草芯。他的一切作为的目的是渺小的,一切挣扎与努力也都是琐屑细微、不值一提的。最后破财身亡也只不过是一个渺小人物的可怜结局。在这过程中,可悲的固然可悲,可笑的却依然可笑,人物置于正剧性的系扣中,却不可能是正剧人物,而只可能是渺小的可怜虫,是讽刺的对象。
吴敬梓善于通过人物自己的语言、行为、细节来作自我表现,寓褒贬于叙事之中,笔法婉曲不直,含蓄不露,作者决不直接表示自己的态度。例如不正面写严致和为息讼而破钞时的痛惜心理,而是写了一段似乎没有多大关系的对王氏兄弟的谈话,从而使读者自己去体会一个平日只舍得化四个钱给独生儿子买肉吃的人,要一下发付差人两千钱,白白送掉十几两银子后,还办酒席请客时的心情。接着写行状元令饮酒、两位舅爷“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几十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当二位老舅“拍手大笑”时,严监生的内心恐怕是只想顿足大哭。作者的调侃笔调,极富讽刺意味。又如在妻子垂危时搞扶正,这本是丧尽天良的行为,但吴敬梓却不直接指斥,而只是写严监生的所言所行和他的严密的心计,详细描绘扶正喜事的全过程。正是他们一本正经在“纲常”上大做工夫时,王氏昏了过去;正是在二十多桌酒席饮至三更时,王氏断了气。这是何等尖锐的批判,辛辣的讽刺!
吴敬梓写严监生,大部分用的是白描手法,只是到最后写两根灯芯这一富有特征性的细节时,才用了夸张的手法。吴敬梓在运用夸张手法时,注意夸而不失其真。常人临终时决不会注意灯盏里的两根灯草芯,但对悭吝成性,乃至分不清主次轻重的严致和来说,吝惜两根灯草芯正符合他长期的生活习惯,是真实可信的。有些作品如《斩鬼传》中,写仔细鬼临死前吩咐儿子及时将自己的身体当好肉卖掉,提防人家使大秤,这样写吝啬鬼,则是夸而失真,成了浅薄的笑话。两根灯草芯的细节是吴敬梓在显真的关键处进行夸张,突出事物荒谬之处,以引起注意,有画龙点晴之妙,使读者顿时明了他悭吝的性格本质。最后一笔,字数不多,但“虎豹之尾,可以覆额”,吴敬梓不愧为讽刺的高手,艺术的大师。
吴敬梓塑造出严致和这个人物,距今已有几百年了。但是严致和这个典型却经常被人用来讽刺那些悭吝成性者,特别是“两根灯草芯”的故事,更加脍炙人口。香港影片《至爱亲朋》刻划悭吝的资本家方德仁临终前关照熄灯,就是借鉴了吴敬梓的讽刺技巧,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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