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执中,名允,浙江乌程人,他的故事主要集中于九、十、十一、十二、十三诸回;权勿用,字潜斋,浙江萧山人,他的故事主要集中在十一、十二、十三诸回。
娄琫和娄瓒出身豪门,杨执中和权勿用则是“穷极的人”。他们四人都是科考失意者,于是才去做名士当高人,谋求“异路功名”。如果没有豪门二娄创造条件,出自寒门的杨、权则也做不成名士。杨执中与权勿用虽然由娄琫、娄瓒造化成高人,但又与二娄做名士的状况大不相同。
一
杨执中原先功名是“禀生挨贡”,也算得上是“衣冠中人物”,但现今成为浙江德清县新市镇公裕盐店的“管事先生”。这就表明杨执中出场时功名已到顶巅,无以再从科举谋得一官半职,为衣食之计不得不去盐店管帐。他之所以能成为名士,乃是由于娄琫、娄瓒听了自家看坟人邹吉甫的一番言谈为契机,而邹吉甫所转述的杨执中一番议论,正合二娄当时的脾胃,引以为同调,乃声气相应,为之开脱罪名、救之出狱,继而又邀至府中待之为上客。从此,杨执中也就与娄氏兄弟同做起名士来。杨执中的议论,就是作者借邹吉甫夹三缠四般地诉说给二娄公子听的一番言谈:“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而这两位公子哥儿,也常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未曾料到在这“穷乡僻壤”居然有这么一位识见相同的“读书君子”,自然惊讶万端从而图谋一晤了,于是杨执中其人就开始逐渐露面。当二娄闻知他因为“不肯用心料理”“一切账目”,任凭伙计“胡三”,终于“亏空了七百多银子”而被店主告到德清县里,县主将他“拿到监里坐着追比”至今已“有一年半”以后,决心将他解救出来。
值得深思的,是杨执中原非歹人,就连公裕盐店主起先也认为“他为人正气”,方始“托他管总”。在地方上,口碑也还不坏,当二娄表示要救他出狱时,邹吉甫在口诵“阿弥陀佛”之余,又说“二位少老爷”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感仰”!再说,县主凭其亏空一节就“要将他褫革追比”,在二娄看来其实是没有“道理”的;县里户房书办假借娄府名义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这就说明从相府公子到户房书办都认为“寄监收禁”杨执中显然是不当之举。将这些点点滴滴、前后似乎矛盾的情节串联起来看,我们不禁怀疑:杨执中被捉究竟是他议论“三朝大事”,还是因他“亏空”盐主账目?相府公子娄琫、娄瓒所常发的相同的议论,乃兄娄通政也怕“惹出事来”,那么,“穷乡僻壤”的穷士子这样的议论难道就不可能惹出一场官司?会不会是作者又一次地以遮眼手法表现另一件文字狱的案情?如同小说中蘧公孙刊刻《高青邱集诗话》被告发、卢信侯收藏《高青邱文集》被收捕的事件一样,这是颇值得玩味的。
如果说,杨执中“乡试过十六七次,并不能挂名榜末”而沦为盐店“管事”是为不幸,继而又被“寄监收禁”则是更大的不幸。不过,也正因遭此不幸而得到二娄的援救,从此应邀去相府“为平原十日之饮”,做起名士来。从他先前的经历来看,他其实是歆羡科举功名的。因此,他的性格就具有双重性。请看他客座壁上还贴着三年前的报帖,只因为上面写着“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沭阳县儒学正堂”至今未曾扯去,对此微薄功名,显然尚未忘情,特别是他又故意在卖菱小船上“丢下一张纸卷子”,上面是“枫林拙叟杨允草”的一首七绝,有云“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此诗实为吕仲实所作),更透露了他渴望功名的心性。但壁上同时又挂着一副“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的联对,表明他又向往旷达不拘的名士作风;特别是他自言无钱度岁的情景,“这一晚到底没有柴米,我和老妻两个,点了一枝蜡烛”,把“心爱的炉”“摩弄了一夜,就过了年”,更表现了一己虽然贫穷却极爱风雅的名士气度。正因为他原就具有这双重心性,所以一旦二娄邀为座上客时,他也就全然转向,弃举业“正途”而取“异路”功名了。
杨的双重心性又与他的廪膳生员和盐店管事的双重身份分不开。他早年虽然“曾读数行书”,但目前却已“是生意出身”;既然做了生意人,却又不愿料理账目,只是或“出外闲游”或“垂帘看书”,因此被“店里人”呼之为“老阿呆”,他亦自知此乃“受小人驵侩之欺”。其实他又何尝“呆”?观其虽然窘迫无柴米度岁,也不让典商讨巧压价收购他“心爱的炉”。为人仍不失为精明;观其叮嘱权勿用切勿说出城门口相闹一事,其人又何“呆”之有?观其不敢在娄府少老爷面前“装身分”、“巴不得连夜来会”的心态,又怎能称其为“老阿呆”?这些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的表现正是他的双重身分的反映。作者如实地加以描写,就刻画出一个由“廪生挨贡”而“盐店管事”而“名士”的复杂性格。
二
杨执中固然穷得“一无所有”,权勿用更是“穷的要不的”,以致宦成奉命到他家邀请其赴娄府作客时,他竟然无法招待,不得不“开个稻草铺”让宦成勉强睡觉。但他和杨执中一样都要当“名士”、做“高人”。如果说,杨执中是由二娄搭救出来做“名士”的,那么权勿用则是由二娄视为“襟怀冲淡”的“名士”杨执中引荐而来当“高人”的。说到底,权勿用毕竟也还是娄府的“上客”。没有二娄,杨执中当不了“名士”;没有杨执中,权勿用也做不成“高人”。
权勿用之所以要当“高人”,是接受了杨执中思想教化的结果。当身为盐店管事的杨执中去萧山讨账时,一人“住在庙里”不断说些什么“天文地理、经纶匡济的混话”。权勿用听了杨执中这番“混话”后,“就像神附着的发了疯,从此不应考了,要做个高人”。但杨执中也是个“穷极的人”,此际尽管权勿用已受其诱导,要做“高人”,但他却无经济实力助其为“高人”。而权勿用自从要当“高人”之后,连原先“借在个土地庙里”教的“几个蒙童”也不来了,顿时失却生计,不得不依靠“骗人过日子”。所以一旦杨执中成为相府清客时,立即大力引荐他来娄府做客。
杨执中引荐权勿用来娄府做客,还另有缘故在。大凡做清客的人,首要善于察颜观色,能说会道,杨执中尽管并不是“老阿呆”,但其谈锋究竟不如权勿用那样犀利。权勿用之所以能“骗人过日子”,甚至没有“一件不是骗来的”,乃在于他极善言辞。“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这一歌诀”,他从萧山唱到湖州,不知“骗”了多少人。也正因为此,杨执中急于要引荐他前来,成为自己在娄府做“名士”(实为清客)的帮手。其实娄府“少老爷”多养个把清客本无所谓。杨执中唯恐二娄不允所请,所以故作耸人听闻之语,竭力为权勿用说项,揄扬其“经天纬地之才,空古绝今之学”,赞美其满腹“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确认其为“处则不失为真儒,出则可以为王佐”的“当世第一等人”。在杨执中的怂恿之下,二娄乃有访权之意,但却未果行。
从前后情节对照中,尽管娄琫、娄瓒对权勿用也十分礼敬,但其实并不如当初延致杨执中那么热心恳挚,救杨出狱是由家人晋爵出面交涉,尔后又三度访杨;而招致权勿用,仅以手书一通和“几色礼物”由晋爵之子宦成前往。对此,杨执中自应明白。可是一旦权勿用来到相府时,二娄说出一些“彼此相见恨晚”的话语,特别是将一坐亭子改名为“潜亭”(权勿用字潜斋)以表示“钦慕之意”时,杨执中却因而泛起酸味,全然忘却引荐时所说的颂扬话。当权勿用表示“居丧不饮酒”时,他立即讥讽道:“古人云‘老不拘礼,病不拘礼’。我方才看见肴馔也还用些,或者酒略饮两杯,不致沉醉,也还不妨。”权勿用虽老而无病,“病不拘礼”云云,并不完全切合权之实际状况,此言适足以见杨执中之不善言词;不过,说破其用“肴馔”以刺其“居丧”尽礼的虚伪,却击中要害。但权勿用不愧为“骗人”能手,自有解脱之道,立即反唇相讥道:“先生,你这话又欠考核了。古人所谓五荤者,葱、韭、芫、荽之类,怎么不戒?酒是断不可饮的。”如此,“肴馔”不属于“五荤”,自然可以享用。由此可见,权勿用之能言巧辩,已迹近无赖。而杨执中虽一时无以驳难,但从此这两位“名士”“高人”之间却已心存芥蒂。一旦杨老六窃取权勿用的“五百文”事发之后,“彼此不合”即达表面化,“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呆子,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二人都力图在相府公子面前自高位置,以取得主人更多的宠信。为此,不惜相互攻讦。当权勿用被萧山、乌程差人前来缉拿时,那“关文”写着“案据兰若庵僧慧远,具控伊徒尼僧心远,被地棍权勿用奸拐霸占在家一案”云云,原就含糊不清,尼姑被拐,和尚首告,显然别有隐情。权勿用一时无法洗刷,只能表示“真是真,假是假!这就同他去,怕什么!”杨执中此际非但不仗义执言,反而对二娄进言“把他交与差人,等他自己料理去”;倒是二娄“不肯改常,说了些不平的话”,在分手之际,又奉别酒又送盘程,“打躬而别”。而杨执中却听任权“被一条链子锁去了”。究其深层原因,乃是嫉妒之心使然。这正深刻而形象地表现出当时社会中知识分子的劣根性。
三
尽管杨执中与权勿用有着相同相似的遭际和命运,但作者在塑造这两个“名士”、“高人”的形象时,却能捕捉住他们的差异,表现了各自鲜明的个性。
首先,作者让他们先后出场,逐个表演,既避免情节的平行发展,又充分显示人物的个性,注意同中之异。杨执中出场之前,先由看坟人邹吉甫加以介绍,内容涉及他对“本朝大事”的议论,他的为人,他的家境等等,而尤为突出介绍他对朝政的议论。杨执中的出场方式实具有批判现实政治的深刻寓意。权勿用的出场则不同,他是在杨执中执意荐举之下,二娄方始邀其前来。而杨执中虽然对其再三揄扬,其实并不甘心居于其下,引荐的目的又在于与之相互配合借以巩固自己“名士”地位;因此,同是一个权勿用,可以被杨吹捧为“当世第一等人”,又可以被他贬斥为“疯子”。由此看来,权勿用的出场方式又显然具有批判士子劣根性的意义。
其次,在作者笔下,无论杨执中还是权勿用,创作都是有双重性格,这无疑是由他们的生活际遇所造成的。吴敬梓对他们一些令人作呕的表演不无厌恶,但同时对他们的生活苦恼也表示些许怜悯。因此,他是含着同情的眼泪对他们的双重性格进行冷静解剖的。他们都有被捉下狱的经历,不过杨执中是在做“名士”之前,而权勿用则是在当了“高人”之后。杨执中的被释放,是在其被监禁一年半之后,而权勿用的昭雪,则是在更长的时间以后。杨执中是被公裕盐店主所控告,而权勿用则是“他学里几个秀才诬赖他的”。杨执中参加乡试十六、七次,均名落孙山,而权勿用更是“足足考了三十多年,一回县考的复试也不曾取”。两个读书不成,既不会经商,又不能种田,杨执中是“穷极的人”,权勿用则更是“穷的要不的”。因而一旦有条件做“名士”当“高人”,可以衣食不愁,他们自然乐而为之了。为了做“名士”当“高人”,他们不得不故作风雅,但又不时露出各自本色。例如杨执中就在卖菱船上丢下一首七绝,故作风雅,居然被二娄称赞为“襟怀冲淡”。当他将邹吉甫携来的鸡、肉、米烧好煮好专程等待娄府公子前来时,不料随着叫门声进来的却是他那“噇的烂醉”的儿子杨老六,他乃大声斥责道:“畜生!那里去!”杨老六闯进厨房揭了锅盖就要捞了吃,杨执中又痛骂道:“你又不害馋劳病!这是别人拿来的东西,还要等着请客!”满嘴喷发出由“廪生挨贡”而“盐店管事”身份的本色语。可是不到半日工夫,当着相府公子面前他又换了一副儒雅“君子”的面孔,连语言也变得十分雅驯,说什么“垂老得这一个教官,又要去递手本,行庭参,自觉得腰胯硬了,做不来这样的事。当初力辞了患病不去,又要经地方官验病出结,费了许多周折”云,全然是“名士”口吻。
在“名士大宴莺脰湖”的聚会上,吴敬梓以“怪模怪样”形容权“高人”,而以“古貌古心”刻画杨“名士”。于此,作者深有寓意。乍一接触这两个人物,似乎权勿用较之杨执中更为不堪,仔细想来,杨执中之可鄙亦不差于权勿用。吴敬梓名其曰允,字其曰执中。《论语·尧曰》:“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其名和字,均出自“允执厥中”一句,用当代学者的解释,此句意谓“诚实地保持着那正确罢”。这岂不是作者希望他笔下的杨执中也能“诚实地”保持着“古貌古心”而不要造做出“古貌古心”的模样来么?这也正体现了作者对他们的讽刺,意在促使他们猛醒,希望他们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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