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氏父女


明清科举制度有三级考试,最高一级考试为会试(包括殿试),中选者为进士。进士分三等,一甲三名,状元例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例授翰林院编修;二甲、三甲进士则需经过朝考,成绩优秀者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肄业三年考选优秀者方始能授为编修、检讨,与一甲三名“皆为翰林官”(《明史·选举志》)。读书人虽无不以考中进士为殊荣,但进入翰林院的进士方为人看重,这是因为明清两朝“卜相非翰林不与;大臣饰终必翰林乃得谥文;他官叙资亦必先翰林”(朱克敬《螟庵二识》卷二《翰林仪品记》)。自明代英宗天顺朝起,“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通计明一代宰辅一百七十余人,由翰林入者十(之)九”(《明史·选举志》);“有清一代宰辅多由此(翰林)选;其余列卿尹、膺疆寄者,不可胜数”(《清史稿·选举志》)。可见世人艳称翰林,实非无因。不过,翰林虽称清贵,却是冷寂京官,未曾大用之前,有贫至“衣服乘骑,皆不能备”的地步(《钦定大清会典事例》卷一0四五“翰林院:官制”)。可见小说中鲁编修自称“穷翰林”也非偶然。

鲁编修的故事主要见于十、十一、十二诸回,十三、十七、二十一诸回也见其姓氏;其女鲁小姐的故事,主要见于十、十一、十三诸回,十四回曾出场。鲁编修,不知其名或字,书中仅以官衔称之。功名如此之高、又为小说中重要形象之一,而不为其取名字者,在《儒林外史》中还是不多见的。或许作者有意以此一鲁编修作为无数编修之代表,已无必要为其取名号。

鲁编修是渐江归安(今湖州)人氏,原为世家旧族。他的出场活动是从京师返回故里途中邂逅娄琫、娄瓒开始的,此际二娄已返乡半载。

他一出场就有一番自我表白,说:“做穷翰林的人,只望着几回差事。现今肥美的差,都被别人钻谋去了。白白坐在京里,赔钱度日。况且弟年将五十,又无子息,只有一个小女,还不曾许字人家,思量不如告假返舍,料理些家务,再作道理。”此一番语言,活脱脱地画出一个科场出身的穷京官的心态,为他此后的种种表演做了铺垫;也为他此后择婿嫁女情节埋下伏笔,进而引出其女鲁小姐的故事来。

翰林在京度日,日常盘缠所费不赀,而交接应酬又必不可少,即使家有恒产可供取用,但长年累月也难以为继。偶或谋得一两任乡试主考之类的差事,得些“孝敬”也可维持一段时日。但鲁编修为一年近五十的翰林,不仅“穷”而且“老”,如无坚强奥援,“肥美差事”自然是轮不到的。且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又未字人,后顾正有隐忧。京华红尘,穷翰林为女择婿,自必艰难万分。如此境遇,“告假返舍”不失为上策。由此可见鲁编修的确也有几分识见。不过,他的识见,全从仕途经济中味出。因之,他的所言所行、所思所虑也全然脱不出这一轨迹。

如对学问的看法,他将可以猎取功名富贵的八股制义当作是一切学问的根基:“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你做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尽管明清一些学者对八股制义的充分肯定,也有类似见解,如王渔洋曾云:“予尝见一布衣有诗名者,其诗多有格格不达,以问汪钝翁编修,云:‘此君坐未尝解为时文故耳。时文虽无与诗故,然不解八股,即理路终不分明。’近见王恽《玉堂嘉话》一条云,鹿庵先生曰:‘作文字当从科举中来。不然,而汙漫披猖,是出入不由户也’。亦与此意同。”(《池北偶谈》卷十三“时文诗古文”)但像鲁编修那样,只承认八股文是学问,其余诗词歌赋甚至“《离骚》”、“子书”都“不是正经文字”的人,还不多见。

对名士的看法,鲁编修虽为翰林,但也仰望名人。返乡途中邂逅娄琫、娄瓒,在问过故乡“年岁”之后,紧接着就问“近来可有几个有名望的人”,他所谓的“有名望”,其实是指有功名的人,而二娄却误解为像杨执中一类的“名士”,并将杨执中的一首七言绝句递给鲁编修。他其实也看不出杨执中乃冒名作者,只是见到诗词就“愁着眉”,认为“这样的人,盗虚声者多,有实学者少”,此番议论,也不能说全然没有根据,当时士林中确有不少类似杨执中之流的“盗虚声者”。问题在于鲁编修所说的“实学”,无非是八股举业而已。他不是“老实”说么:“他若果有学问,为什么不中了去?只做这两句诗,当得什么?”在这位编修公看来,学问就是八股,会做八股就能猎取功名,有了功名就成为有“名望”的人,也就是名士。

对仕途经济的看法,他曾赤裸裸地表示:“穷翰林”“只望着几回差事”。这正是他的心态反映,即使在娄琫书房里,在“异香袭人”的气氛中,他偏“觉飘飘有凌云之思”,仍不忘干禄。因此,他十分歆羡奉行“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信条的王惠,也认为这位搜括能手是“江西保荐的第一能员”。至于王惠降顺宁王,无异是叛变朝廷,他却自有看法:“无兵无粮,因甚不降?”可见封建统治秩序在这位“穷翰林”心目中的地位,也可见臣忠子孝的封建节操在这位编修公心中的位置。

鲁编修言谈行止,作者借用娄四的一句评语作结:“究竟也是个俗气不过的人。”在他择婿的过程中,这种“俗气”再度集中地表现出来。娄琫、娄瓒受到蘧祐之托,为其孙蘧駪夫择妻。蘧祐是个“穷官”,而且业已卸去南昌太守一职,因为一直怕女方“争行财下礼”,所以乃孙蘧駪夫的婚姻大事一直“耽迟着”。如今见二娄返回湖州,就嘱托这两个“贤侄”在湖州“老亲旧戚家”为他留意,即使“贫穷些也不妨”。鲁编修归乡后,正值駪夫来拜见表叔娄琫、娄瓒。二娄既知“编修公”有女待聘,翰林之女与太守之孙门第也还相当,乃在宴请鲁编修时有意让駪夫作陪。果不其然,鲁编修乍闻駪夫乃中堂后人“表侄”、南昌太守“之孙”,即刻表示“久慕久慕”。继而又见到駪夫刻的诗话,不禁“叹赏了许久”,随即动了心,问了生辰八字。数日之后即挽山人陈和甫前来娄府说合。可见,鲁编修择婿嫁女,全然着眼于太守门第、年少、多才。不过,他所认定的“才”却与二娄夸许的“才”大不相同,在他看来,唯有八股举业方是真正学问,因此将二娄所说的“才”误认为举业之“才”,以致后来“因女婿不肯做举业,心里着气”,从而触发旧病,又使其女产生“误我终身”的怨嗟。择婿嫁女一节正表现了鲁编修虽为“清贵”的翰林,却满身浸透尘世的俗气。这也正与他对学问、对名士、对仕途经济的看法相吻合。

鲁小姐是由乃父鲁编修为其完婚而出场的。虽然在乃父归乡途中即已提及她“还不曾许字人家”,此后有关她的情节即围绕这一中心展开。娄琫、娄瓒为之撮合,陈和甫为之作伐,缔成这门亲事,在求亲、行礼、谢媒之后,駪夫入赘鲁府。但直到大喜次日,鲁小姐的面目才正式显露。在駪夫眼中,鲁小姐“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颇令蘧駪夫“醉心”。但他“还不知小姐又是个才女”。作者随即以插说形式做正面介绍,她“这个才女,又比寻常的才女不同”,其父从小就把她“当作儿子”管教,五、六岁起即开蒙读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文章”,到成婚时,八股文章已做得“理真法老,花团锦簇”,只可惜不是男子,否则“几十个进士、状元都中来了”。这番话介绍可谓精彩绝伦,鲁小姐乃是鲁编修一手教养成的“才女”。

鲁编修既然将她当作儿子,也就把自己对学问的见解传授给她。“听了父亲的教训”,在她的“晓妆台畔,刺绣床前”也就“摆满了一部一部的文章”,她“每日丹黄烂然,蝇头细批”地研读。不过,她毕竟是女子,是年轻的女子,并未全然接受乃父所教。尽管小说中这样写她:“人家送来的诗词歌赋,正眼儿也不看他(它)。”似乎恪守乃父之教,然而却让“侍女采萍、双红们看”,自己“闲暇也教他(她们)诌几句,以为笑话。”既然从不读诗词歌赋,却能教侍女们“诌”诗,这“笑话”就未免露出破绽,表明鲁小姐虽然接受其父“教训”,却又与其父有微妙的差异。

当鲁夫人劝解小姐不要过于苛求“新姑爷”、“少年名士”蘧駪夫时,她却十分“恼怒起来”顶撞母亲道:“母亲,自古及今,几曾看见不曾是进士的人可以叫做个名士的?”可见鲁编修的见解早已深入鲁小姐之心,不能考中进士的,必然不能称做名士。由于这种观念作祟,鲁小姐的“俗”气,又集中表现在她对待夫婿的态度上。当成婚之日,她“料想”駪夫“举业已成,不日就是个少年进士”。但婚后十余日,只见夫婿对香房里满架的“文章”“全不在意”,未免有些纳闷。但又自我宽解:大约这些“文章”“都是他烂熟于胸中的了”。过了几日,她却“忍不住了”,居然出了题目要夫婿做文章。岂知駪夫的回答是“于此事不甚在行”,并且表示“不耐烦做”“这样俗事”。鲁小姐闻知后恼怒异常,认为这“岂不误我终身”,对待夫婿的“词色就有些不善”,夫妻二人从此也就不断“啾啾唧唧”。“才子佳人,一双两好”的梦幻已然破产。今后怎么办?她只能无可奈何地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每日“拘着”四岁的儿子“在房里讲四书,读文章”,晚上“课子至三四更鼓”,遇着小儿子“书背不熟”,还要“督责他念到天亮”,用心极为良苦,切望儿子能考“出个状元”,替自己“争口气”,讨个“封诰”,同时,明知夫婿于举业“不甚在行”,对之也不再抱有希望,但一旦駪夫有所幡悔,用心举业,她就极力支持,“欣然”招待和“着实感激”丈夫新结识的“举业当行”马二先生。

鲁小姐身上也仍然保留着自己的一些性格特点,所言所行并非全然“俗气不过”。例如她虽然身为闺秀,却也曾慷慨激昂地表示:“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并且认为:“总是自挣的功名好,靠着祖、父,只算做不成器!”这番语言包含着一些力求自立的因素,倒也算得上掷地有声,乃夫以及《外史》中不少七尺男子亦不能作此言。又如,当蘧太守病重之际,駪夫要她从湖州家中前来嘉兴,“鲁夫人不肯”,但她却“明于大义”前来嘉兴夫家,“上侍孀姑,下理家政,井井有条,亲戚无不称羡”,全然没有闺秀女子的羞怯情态。这种种表现都表明鲁小姐固然有谋求利禄的男子“俗气”,但也有敢于任事的丈夫气。

小说情节虽还涉及到第三代人,即鲁编修的四岁外孙,但重点则在于写鲁编修。四岁的小孩已开始听讲四书、攻读“文章”,甚至背不熟书通宵不许睡觉,这正反映了鲁小姐课子之严。而鲁小姐教子心切、望子成龙的心情,以及因夫婿不做举业而产生“终身”有误的怨嗟,不正是接受乃父“教训”所使然么?可见鲁编修确为此段情节的中心人物,写外孙为形容其女,写其女为映射编修公本人。他们三代人包括妇女、儿童在内,专心攻读举业的情节,正极为深刻地暴露了八股举业对整个社会的毒害。不过,这三代人依次而降却正反映了八股举业日趋衰落的命运。四岁的小孩虽然有其母讲授四书,但得“每日拘着他”方始能听讲读书。尽管如此,有时仍不免“书背不熟”。自然,他今后的发展,作者并未写出,但即从这些点滴描写中,已可见四岁孩子对举业的厌倦。其母鲁小姐似乎更为热衷此道,“资性又高,记心又好”,把八股大家的文章、历科程墨以及各省宗师考卷,背得滚瓜烂熟,“肚里记得三千余篇”。不过,从她“闲暇也教”侍女们“诌几句诗”的行止中,似乎她又并不象乃父鲁编修那样全身心被举业八股所浸透,已显得不那么“纯正”了,总之,从鲁编修到鲁小姐到四岁的外孙,正隐约地透露出八股举业对年轻一代的影响也日趋薄弱。

如果说,这段情节在透露八股举业日趋衰落的命运时还是隐约其辞,那么在描写八股世家的颓败景象时则是昭然于目了。鲁氏家族的没落首先表现在他们的居屋上,蘧駪夫坐在婚宴席上,“偷眼看”鲁府宅第时,那只不过“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虽然此时“极其辉煌”,但却是由于“点几十枝大蜡烛”光照所致,而并非宅第本身的华丽光采,与娄府美轮美奂的“深沉”院宇相映照,更增加其没落颓败的气息。不仅如此,作者还通过婚宴席上两个极富戏剧性的插曲,更为浓郁地渲染出鲁府的衰败气氛。这就是老鼠掉进碗,钉鞋飞入盘。

婚宴席上正在演戏,“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戏子)一脸,碗里的茶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这段描写似乎怪诞不经,其实细想一下现实生活中也是可以发生的。“旧旧”的“古老”屋梁,有老鼠窜来窜去,并不足为奇;锣鼓喧天,老鼠惊吓,“走滑了脚”,也属可能,将可能发生的怪事写得合情合理,借以突出“旧家”的衰落,正表明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手段。

接着,就是钉鞋飞入盘。酒过数巡之后,厨子捧着有六碗粉汤的盘子上来。管家从盘中端起四碗奉宾,还有两碗不曾端。这个厨子只顾“尖着眼睛看戏”,以为粉汤全部端去,就把尚有两碗粉汤的盘子向地下一掀,边上两只狗随即窜上前来抢那粉汤吃。这个小厮“怒从心上起”,“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狗倒没踢着,却“把一只钉鞋”“踢起有丈把高”,正好落在陈和甫席前的点心盘里。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世家大族有下人,一般不会不懂礼数规矩到如此地步,但鲁府这“厨役雇的是个乡下小使”。轻轻一笔,已点出鲁家的衰败,仆从已少得不敷使唤,而需临时雇用乡下小厮以供差遣。

总之。这两个极富喜剧性的细节夸示出举业世家鲁府的颓衰,意味是无穷的,足以引起后世读者的深思:八股举业对青年一代的影响已逐渐减弱,举业世家也日趋败落。至于这段情节主人公的鲁编修,以谋不着“肥美的差”而返乡,又以“开坊升了侍读”却未及赴任而归天,同样也具有辛辣的讽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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