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浦,小名浦郎,安徽芜湖县人。其事集中于第二十回末至二十四回,出场时年仅十八、九岁,延续时间约六年,作者略写其蜕变过程,侧重写他蜕变后的所作所为,笔墨之中,含有无比的厌恶和轻蔑。
牛浦的蜕变经历了三个阶段。在家乡盗名“牛布衣”到流落江湖,是第一阶段。作者从“偷”字着眼来刻划其性格,叙写堕落过程,挖掘名利观念对青年的腐蚀作用。
在甘露庵,一连四五日,牛浦都来映着琉璃灯读书,直到二更时分。这一夜读情景,与匡超人“晚间点灯念文章”遥遥相应。相似的情节,隐喻着匡、牛二人有着某种联系。他们原本都较为纯朴和用功,都有一个堕落过程和无耻而“得意”的下场。但是,牛浦毕竟不等同于匡超人,他之所以会堕落,固然有外部的刺激,但自身原因,却是主要的。也就是说,他的品性中的不良因素更为多一些。如果说匡超人在考取秀才以前,其品质缺陷不是那么容易被察觉的话,那么,牛浦的品质缺陷则明显得多。他的缺陷是什么呢?作者首先透示给读者的是偷。作者抓住他这一性格特征,反复开掘,并以此推动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关系的展开。
牛浦夜读引动了庵里的老和尚。作者记叙了两人的对话,介绍了牛浦家中只有祖父牛老,开个小香蜡店,他“打从学堂门口过,听见念书的声音好听,因在店里偷了钱买这书来念”。他一开口,便带出个“偷”字。“立心做名士”的牛浦,是从偷盗起步的。老和尚怜其孤苦勤学,认为“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子弟,还不肯读;象你小檀越偷钱买书念,这是极上进的事。”显然,作者并未将其一棍打死,轻轻点出其人品之疵之后,又接着写其值得肯定的一面。他谈到自己读书的目的和态度时说:“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甚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又说;“讲不来的也多,若有一两句讲的来,不由的心里觉得欢喜”。这些都是老实话,愈发牵动老和尚对他的好感。
可惜这纯朴的一面,在名利的诱惑下很快就丧失了。老和尚下乡,托他照看庙庵,他却从“三讨不如一偷”的心理出发,掇门捵锁,迫不及待地把老和尚允送的诗集,偷取到手。在这本《牛布衣诗稿》上,“见那题目上都写着:‘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这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都是而今的现任老爷们的称呼,可见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作者借助于人物的心理活动,表现了被科举制挤出轨道外的斗方名士的无聊习气对一个涉世未深的青年人的恶劣影响。这样,他原先的一些想法就变了,读诗的目的,不再仅仅是为了“破俗”,而是为“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以挣得“荣耀”。卧本回评对此作了评论说:“牛浦想学诗,只从相与老爷上起见,是世上第一等卑鄙人物,真乃自己没有功名富贵而慕人之功名富贵者。”
尤为可恶的是,为了盗名窃誉,他又从店里偷了钱去刻了两方图章:阴文“牛浦之印”、阳文“布衣”,盖在诗稿上面,将之据为己有,开始假冒牛布衣。据赵翼《陔余丛考》卷四十记载,剽窃他人诗文以为己作的情况,在明清两代屡有出现。
这种“偷儿”为什么会得逞于世呢?只因存在着那些只慕虚名不求其实的糊涂人。刻章的郭铁笔,便是一例。他一闻其“布衣”之名,竟不顾牛浦之年龄是否与这名号相称,“便慌忙爬出柜台来重新作揖、请坐,奉过茶来”,还要前去“贵寓”拜访。后来的董瑛亦是如此。牛浦初试得胜,便觉陶然。
接着,作者插写了牛老和卜老这两位恳挚的老人替牛浦料理婚事、安排家业之事。安排这段情节,不仅是对社会下层的老一代人淳朴敦厚的人情美的赞美,而且是对忘本的势利者的愤怒鞭挞。牛浦接管小店,不善经营,辜负牛老厚望,将其气死。卜老帮着操办丧事后,又让牛浦夫妻搬到自己家供他吃喝。卜老去世后,又由卜氏兄弟养着他。对牛浦,卜家始终待之不薄,却不料这个被名利侵蚀了心的不义之徒,竟然忘恩负义,对卜家大加羞辱。路过此地的董瑛留了张帖子在庵里,牛浦便想:“他说在京会试,定然是一位老爷,且叫他竟到卜家来会我,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有何不可?”次日,卜信给他们捧茶,牛浦当着董瑛的面,讥笑嘲骂了卜信。会客结束后,又一口一声“老爷”与卜氏弟兄争吵,“不是我说一个大胆的话,若不是我在你家,你家就一二百年也不得有个老爷走进这屋里来”,又说,“明日向董老爷说,拿帖子送到芜湖县,先打一顿板子!”甥婿要送舅丈人去打板子,吃人家饭却口出恶言,实是无礼、无耻到了极点。牛浦一负牛老,二负卜家,三负老和尚。在被卜家赶出借宿庵里之际,他“没的吃用,把老和尚的铙、钹、叮噹都当了”,在离开家乡之前,又把“老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磬,拿出当了二两多银子”。这个阶段的牛浦,受名利思想的影响,迅速堕落。作者通过他的所作所为,不仅突出了他的偷盗性格,而且对他忘恩负义之举,给予严厉的谴责,向人们晓示,精神的堕落,同时也意味着人性的丧失。
从抛弃家乡到在龙袍洲被牛玉圃痛打,是牛浦性格发展的第二个阶段。作者通过他流落江湖并和老牛发生矛盾的情节,于喜剧色彩浓厚的讽刺笔墨中,进一步展示他堕落的过程。
牛浦听说董瑛新补了淮安府安东县的知县,便不顾妻子,欣然前往投奔董瑛。再者,他离开家乡,还因为他没有生活资料,又得罪了亲友,难以在家乡生活下去,此外,也是由“名士”的生活习气决定的,牛浦既然假称“名士”,当然想通过冒名行骗相与一些“老爷”。牛浦在南京搭上了牛玉圃的船,缩在船尾烟蓬底下,他偷性未改从板缝里偷眼张望牛玉圃,为其肴馔之丰而倾倒。牛玉圃发现了他,为点缀无聊,叫他进舱。“牛浦得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以为得了个可以高攀的“老爷”。问答之际,慑于牛玉圃的气势,无胆亮出“牛布衣”之名,遂被老牛占了便宜,认作孙子。这老小二牛的相识相交和到盐商家打秋风引起的种种风波,是这回书的精彩之笔。作者曲曲折折而又揶揄嘲弄地展现了他们之间的纠葛。这一段情节又和匡超人离家偶遇景兰江相似。牛浦比不得匡超人聪明,又缺少阅历,遂被牛玉圃暗骗,但穷其根底,在于贪名求利的欲望太强。不料老牛本事全无,只会吹牛、弄排场,又处处鄙陋吝啬,使牛浦既沾不得“老爷”的光,在口食上也讨不得多大便宜,仅仅是大观楼的素食,“一碗炒面筋,一碗烩腐皮”而已。况且,老牛所谓“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王义安,原来是“丰家巷婊子家掌柜的乌龟”,受两个秀才的打。小牛透过这些事,已判定老牛决非“老爷”之流人物,之所以暂不离去,在于矛盾尚未激化,还有一个盐商“万老爷”吊着他的胃口,遂跟老牛同至扬州万家。去万家前,老牛为充自己排场,给他“一顶旧方巾和一件蓝紬直缀”。牛浦毕竟稚嫩,见着老爷,有点怯场,当万雪斋问他“尊庚大号”时,牛浦一时“答应不上来”,事后被老牛骂作“上不得台盘的人”。吃饭前游万家楼园时,又不意掉下水塘,身上湿淋淋的,被老牛赶了回去。回到道宫,“道士来问可曾吃饭,又不好说是没有,只得说吃了,足足地饿了半天”,老牛酒醉饭饱回来,又把他数落了一顿。改天万家请客,又把他撇下。此时他们之间的冲突已经很明显了,牛浦的心怀不满,只待伺机而发。牛浦在老牛身边虽然受气,但近墨者黑,渐渐地学会了吹牛扯谎,当然,他的骗术有一个不成熟到成熟的过程。为求满足,他向道士吹牛:“我一向在安东县董老爷衙门里,那董老爷好不好客,记得我一初到那里时候,才送了帖子进去,他就连忙叫两个差人出来请我的轿。我不曾坐轿,却骑的是个驴,我要下驴,差人不肯,两个人牵了我的驴头,一路走上去;走到暖阁上,走的地板格登格登的一路响。董老爷已是开了宅门,自己迎了出来,同我手搀着手,走了进去。留我住了二十多天。我要辞他回来,他送我十七两四钱五分的细丝银子。”这一番大话,并非漫天假托,而是根据实有的关系,加以想象编排出来,极力要说得活龙活现,象真有过的事一样。但是,他有限的见识以及对衙门生活的无知,使他的牛皮破绽百出。什么骑着毛驴到暖阁,什么董老爷送他十七两四钱五分细丝银子,知情人一听就知道他是吹牛扯谎。他不仅是为抬高自己,以博对方重视,而且曲折地显露出他对目前处境的不甘和对老牛的反感。对老牛他已无可留恋,决计进行报复。当他从道士口中摸清万雪斋是程明卿的书僮和小司客出身时,便想好了捉弄老牛的计策。老牛回来,问他“为甚么街上去胡缠”,牛浦借题发挥说,“适才遇见敝县的二公”拉自己到船上去谈谈。接着,他步步设陷阱,从“二公”引出万雪斋,引出程明卿,说“万雪斋先生算同叔公是极好的了,但只是笔墨相与,他家银钱大事,还不肯相托。李二公说,他生平有一个心腹的朋友,叔公如今只要说同这个人相好,他就诸事放心,一切都托叔公,不但叔公发财,连我做侄孙的将来都有日子过”。此话入情入理,又切中老牛贪财心理,老牛哪能不上当,便紧问道:“他心腹朋友是哪一个?”小牛道:“是徽州程明卿先生。”老牛笑道:“这是我二十年拜盟的朋友,我怎么不认的。”至此,老牛完全钻入他的圈套。卧本回评指出:“牛浦之才十倍玉圃。如说会见本县二公,可谓斟酌尽善之至。若说会见县尊,则玉圃必不见信,知牛浦断无此脸面也,惟有二公,在不即不离之间。真舌上生莲之笔。”作者于此段叙写,突出小牛的狡猾和老牛的愚蠢,讽刺的锋芒却同时刺向这老小二牛。小牛智骗老牛,表明他的骗术已大有长进。但他处世经验毕竟不足,在虎丘被恼羞成怒的老牛找到,又哄骗到没人烟的龙袍洲。被老牛支使的两个夯汉剥光了衣裳,捆起臭打了一顿,扔到一个粪窑子旁边。这阶段的牛浦,在与牛玉圃的交往和争斗之间,已渐渐谙熟“名士”声口,作者令人信服地刻画了一个“假名士”的出笼过程,其中自然含有轻蔑的嘲讽。
寄生于安东县,是牛浦性格发展的第三阶段,作者如实地展现了假名士托荫于官府“老爷”的生活。牛浦吃了苦头,被黄客人救上船,又患了痢疾,死里逃生出来,竟不知改悔,仍着意做“名士”。对黄客人,他仍打出董瑛的招牌,不过已经学乖,除自称秀才以外,只说是“董老爷请我去做馆”,显然骗术大进。随船到安东以后,便开始正式以牛布衣身份行骗。他一面三日两日进衙门去走走,借结交官府来抬高身价,“黄客人见他果然同老爷相与,十分敬重”,这便是效果;一面继续招摇撞骗,混吃混喝,挂起“牛布衣代做诗文”的招牌,并且“借着讲诗为名,顺便撞两处木钟,弄起几个钱来”。这两方面,归根到底离不了一个“骗”字。更为丑恶的是,牛浦隐瞒了已娶妻的真情,招赘在黄家,在“安东过快活的日子”。这又一次与匡超人相映衬,写出了这两个蜕变者停妻再娶的共同特点。在牛浦退场前,作者特意给他安排了两场风波,以披露假名士难容于世的困窘。一是石老鼠前来敲竹杠。他是牛浦的旧邻居,是个走东窜西的无赖,深知牛浦业已娶妻和冒名顶替的真情,便要挟着想索取“几两银子”。牛浦也是一介无赖,岂能上当?便仗着相与官府的威风,有恃无恐,在两个头役的说合下,将他赶走。二是真牛布衣之妻牛奶奶,从浙江沿途访来,控告他冒充自己丈夫的名字在此挂招牌,“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谋害死了”,扭着他去见官。接任董瑛的向知县难断这一“无头”案,推托“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叫牛奶奶到别处找丈夫,作者虽然安排了前两桩案例来表现向知县的公正,但他对牛浦一案的处理不能不令人遗憾;官府不明事理,牛浦之类小人才得以继续作恶。但是,从他那句“牛生员,你也请回去吧”,可看出牛浦在向知县眼中已大大贬值。牛浦的前途如何,作者没有细说,但不外于两种:一是象匡超人那样“高兴长安道”,二是如牛玉圃一般落魄江湖。按书中情形来看,牛浦只能沦为牛玉圃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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