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瑶,徽州人,其事集中于第二十二至二十三回,他在牛浦眼里出现,又在牛浦眼里消失。作者以他和牛浦的交往为线索,设置了几个富有表现力的情节,剖析了他与牛浦、王义安和万雪斋等人的关系,由表及里地挖掘出他种种无耻言行所蕴含着的性格特征,在艺术上造成了强烈的喜剧性讽刺效果。根据他的行踪变化,其故事在小说中可以分成三个部分。
到万家前,是第一部分,作者着力叙写了他和牛浦的相识过程,通过其“名士”声口,表现他假模假样、仗势欺人和无耻吹牛的特性。牛浦在南京燕子矶游荡,“只见江沿上歇着一乘轿,三担行李,四个长随。那轿里走出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沉香色夹紬直缀,粉底皂靴,手拿白纸扇,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一双刺猬眼,两个鹳骨腮”。对牛玉圃的出场,作者用笔颇详,长随和服饰之盛,适与他后面种种鄙吝的作为相反,见出其伪装阔绰的虚假的一面。不过,这一排场却吸引了牛浦,以为是一个“老爷”,遂有后面认祖孙的情节。同时,作者有意突出他漫画化的脸容,让人分明看到一个丑角,笔端有掩饰不住的轻蔑和憎恶。他外貌丑,行为更丑,他这样吩咐船家:“我是要到扬州盐院太老爷那里去说话的,你们小心伺候,我到扬州,另外赏你们,若有一些怠慢,就拿帖子送在江都县重处”。借盐商的势力,无端恐吓船家,活现出仗势欺人的嘴脸。
作者寥寥几笔,已点出了他那假名士的身份。这是被科举制抛弃了的一部分读书人,求功名而不得,谋富贵又落空,于是胡诌几句滥诗,奔走权贵豪富者之门,扯谎帮闲,以求得谋生之路。他们既无本事,又无德行,不讲究文行出处,是作者嘲讽的主要对象。
牛浦偷着上了船,牛玉圃此时已吩咐人挂出了“两淮公务”的灯笼。饭食颇铺排,当晚有“四盘菜”,第二天有金华火腿、时鱼、烧鸭和肉等“肴馔”。这些铺张,牛玉圃无非是想在船家和长随面前装个样子,显出身份而已,却被牛浦一一看在眼中,馋在心里。牛玉圃发现了缩在后舱的牛浦,就叫他进舱。老小二牛一碰头,这老牛便急不可耐地自充尊长,“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州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老牛之所以这样做,一是出于自大心理,二是可借此赚个不化钱的小厮,既壮行色,亦可随时得些精神满足。果然,当小牛问他“到扬州有甚么公事”时,他却不直接回答,急于自现地神吹海聊,“我不瞒你说,我八轿的官也不知相与过多少,那个不要我到他衙门里去?我是懒出门。”着三不着两,答非所问。一番夸张铺垫之后,才慢慢牵出此行是去盐商万雪斋家,“而今这东家万雪斋,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人,他图我相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每年请我在这里,送我几百两银留我代笔,代笔也只是个名色,我也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我自在子午宫住。”
从这番话里,我们可以分析出他吹牛的特点。请看:他之所以到万雪斋家,不是要去打秋风,去混吃混喝,去捞钱图势,而是万家图他“相与的官府多,有些声势”;万家有偌大一份家业,有“许多齐整房子”,他之所以自找住所,不是万家不请他去住,而是“他不奈烦住在他家那个俗地方”。吹牛已成为他生活的重要内容,他整天晕乎乎地生活在一种假象世界里,自我满足,自我陶醉。
在大观楼,见到了他自谓的“二十年拜盟的老弟兄,常在大衙门共事的”王义安。老牛胡择时机,又趁机自吹,以压服小牛,不料却弄巧成拙,被小牛识破其真相。他借故提醒对方,“我和你还是那年在齐大老爷衙门里相别,直至而今”,王义安一愣,局外人便知其又在撒谎,牛玉圃哪管王义安能否接上口,紧接着解释这“齐大老爷”“便是做九门提督的了!”作者接着又通过揭穿王义安的身份来撕破老牛这席谎言。原来,王义安仅是个“丰家巷婊子家掌柜的乌龟”,被两个秀才当着老小二牛的面痛打,磕头求饶,还出钱求对方饶过。老牛既认“老弟兄”在前,此时理当挺身出面,前去阻拦,抑或义正词严,痛斥秀才打人行径,然而,在虚应其事地上前“扯劝”而被秀才喝骂“连你也该死了”之后,就赶紧撇开正被挨打受辱的“老弟兄”急急走回去了”。充分暴露了他胆小而自私的本性。至此老牛的基本特性及其根底,作者已大致勾勒清楚。
第二部分主要叙写牛玉圃跟牛浦在万雪斋家的情况,以老小二牛的关系牵引牛、万的关系,着力描写他的吹牛行为、仗势欺人的恶劣行径,并且极力表现了他的愚蠢。到扬州,住在一道宫,老牛破例地拿出“一顶旧方巾和一件蓝紬直缀”给牛浦,并说:“今日要同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可知,老牛送衣帽,并非出于照顾之意,而是为了顾及自家的体面。接着作者加意描写了牛玉圃面对熟人万雪斋的吹牛,对应他跟牛浦的吹牛,其方式如出一辙。卧本回评有言:“牛玉圃自述两段,乃其生平得意之笔,到处以笼络人者”,可见其到处卖弄吹牛的目的。在万家,叙谈之间,万雪斋随便扯了个话头:“玉翁为甚么在京耽搁这许多时”,这老牛巴不得盐商问这一句,答道:“只为我的名声太大了!”接着又是一番胡吹,“一到京,住在承恩寺,就有许多人来求,也有送斗方来的,也有送扇子来的,也有送册页来的,都要我写字、做诗;还有那分了题、限了韵来要求教的。昼日昼夜,打发不清。才打发清了,国公府里徐二公子,不知怎样就知道小弟到了,一回两回打发管家来请。——他那管家都是锦衣卫指挥,五品的前程,到我下处来了几回,我只得到他家盘桓了几天。临行再三不肯放,我说是雪翁有要紧事等着,才勉强辞了来。”老牛这些话,字字句句,曲曲折折,无不在显示他与官府的关系,似乎一与权贵们交往,自己的身价也就高了。他与权贵的交往时,只不过做些平庸的诗,在貌似风雅之中,透示着低三下四的乞丐相。更何况,老牛的名声还不至于大到惊动国公府的地步。万雪斋虽非官场中人,但也不是不清楚老牛在胡说,更何况,话中还牵涉到他,有没有“要紧事”在等着老牛,他最清楚,对这位上门乞讨生活的牛玉圃,他只有敷衍。所以,当小厮来报,说替其妾看病的“医家宋仁老”来时,万雪斋就借故起身离去。作者以万雪斋的反应,来揭穿老牛的谎言,这样,老牛在京城的生活是否真象他所自吹自擂的那样,便不攻自破。如果老牛不带出后面一句,想来也不致于被当面揭破,可见其吹牛本事,也是有限。
这阶段,老小二牛的关系急剧紧张起来。前面,小牛已窥知老牛的底细,心底已瞧他不起。这里,又数次受老牛数说奚落,并且,万家请吃饭的时候,还被湿淋淋地赶了回来,“足足饿了半天”。第二天,老牛又独自去万家吃饭。这样,小牛就忍不住要设计捉弄他了。
当小牛从道士那里摸清了万雪斋的底细,知道他原是旧家盐商程明卿的书僮和小司客,便从偶见所谓“李二公”拉出话头,投合老牛贪财图势的心理,设计哄他道:“万雪斋先生算同叔公是极好的了,但只是笔墨相与,他家银钱大事,还不肯相托”,“叔公如今只要说同这个人相好,他就诸事放心,一切都托叔公,不但叔公发财,连我做侄孙的将来都有日子过”。小牛骗术已精,一连串的“叔公”叫得老牛晕乎乎,不辨真伪,又想着发财之事,哪会仔细分辨。作者通过这老小二牛的勾心斗角,揭穿他们那种尔虞我诈,相互利用,彼此拆台的关系。老牛受了骗,还得意地吹牛,说程明卿是他“二十年拜盟的朋友,我怎么不认的”。就是这“二十年拜盟”,先前曾用在乌龟王义安头上,现在又套在未曾相识过的程明卿头上,而且都是对小牛讲的,再一次显出了他吹牛骗人手段的拙劣。作者接着详细摹写了老牛在万雪斋面前吹牛以致自砸“饭碗”的可笑情况。
次日,在万家喝酒之际,当着另外两个盐商的面,牛玉圃卖弄地问:“雪翁,徽州有一位程明卿先生是相好的么?”万雪斋一听“脸就绯红,一句也答不出来”,老牛实在蠢笨,不会看人脸色,继续火上加油道:“这是我拜盟的好弟兄,前日还有书子与我,说不日就要到扬州,少不的要与雪翁叙一叙。”万雪斋气得两手冰冷,“总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顾盐商话里有话地暗刺老牛道:“玉翁,自古‘相交满天下,知心能几人!’我们今日且吃酒,那些旧话也不必谈也罢了。”老牛仍然丝毫没有觉察自己闯下的祸。终席后,“几天不见万家来请”。忽一日,万家送来一封书信,叫他赶到仪征,替人做寿文。老牛巴巴地连夜赶去。到那里,被万家伙计一顿发落,“雪翁昨日有书子来,说尊驾为人不甚端方,又好结交匪类,自今以后,不敢劳驾了”,并拿出一两银子给他。老牛气急败坏地说:“我那希罕这一两银子!我自去和万雪斋说!”作者把牛玉圃上当的经过写得丝丝入扣,突出了他既愚蠢却要吹牛自夸的特征,到最后,老牛的发怒,不但得不到读者的一点同情,反而徒然地令人发笑而已。
第三部分写牛玉圃被赶出万家以后之事。作者前此已将牛玉圃的恶德恶行表现毕尽,这里只借助于他报复牛浦的一段情节,反映他卑鄙不堪的无赖本性,从而彻底宣判了他的“死刑”。老牛被“一两银子”从万家打发出来以后,尚不明其中缘由,在附近的饭店住下,把“万雪斋这狗头”挂在嘴边来骂。饭店伙计见状,告诉他,万雪斋是“程明卿家管家,最怕人揭挑他这个事!你必定说出来,他才恼的”,否则,他“是极肯相与人的”。老牛这才如梦初醒,深悟自己被小牛捉弄,“罢了!我上了这小畜生的当了!”读到这里,读者准有忍俊不禁。这种笑,完全是源于老牛的所作所为,他的自吹,他的无情,他的狐假虎威,连同他的愚蠢和无耻。他完全是咎由自取。老牛睚眦必报,既被小牛断了财路,便决意要实施报复。这一次学乖了不少,他反去引诱小牛上当。他赶到苏州找到小牛后,不动声色地骗他说:“近日镇江有一个人家有了,快把银子拿来同着买去。”小牛毕竟还稚嫩些,遂跟了他上船。船上几天,老牛一直不露口风,到了荒无人烟的龙袍洲,他心中的恼恨才一起发泄出来。不容小牛争辩,一句“放你的狗屁!你弄的好乾坤哩!”之后,“便叫两个夯汉把牛浦衣裳剥尽了,帽子鞋袜都不留,拿绳子捆了起来,臭打了一顿,抬着往岸上一掼,他那一只船就扯起篷来去了”。老牛剥去了自己遮遮掩掩的斯文相,留给读者的,是他作为假名士的那些无聊,无耻和无行的本质,连同他的无能、无用、随时随地要胡吹一通的丑恶根性。使读者进一步加深了对这类假名士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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