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辉出现在《儒林外史》的第四十八回《徽州府烈妇殉夫泰伯祠遗贤感旧》。说的是余特选了徽州府学督导,因为他“极有文名”,且“胸怀坦白,言语爽利”,于是秀才们争趋拜会,以表钦敬之意。其时秀才王蕴(字玉辉)也投帖拜谒。
王玉辉既未守馆,一心在家做“礼”、“字”、“乡约”三部著述,膝下有一儿四女,长女守节在家,三女婿身染沉疴,不久病亡。三女为持“节操”,欲行“殉节”,王玉辉因女儿“要殉节的真切”,倒由着女儿,果然其女绝食八日,气绝而亡。
官府闻信,不胜惨烈,办备文书请表烈妇。过了不久,上面予准,逐制主入祠,门首建坊。王玉辉转觉心伤,出外散心,过苏州、南京、访旧友贤士,在南京祭泰伯祠云云。
《外史》对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的猥琐卑劣、胁肩谄笑、媚上攀附、愚顽颟顸等劣行丑态作了淋漓尽致的讽刺嘲弄,展示的是一幅“仕林群丑图”。但对王玉辉这样的封建儒士,我们不能简单地予以等同。他固然不能与杜少卿同日而语,但也却有别于杜慎卿、严贡生之类的卑劣贪厉。确切的说,他是一个“迂拙”无能、但又不失善良的下层知识分子。我们从他的人生轨迹来看,对他是“哀其不幸”,但又“怒其不争”。
王玉辉是一个生活在社会低层的贫贱寒士,他“面皮深黑,花白胡须”,六十多岁还只是一个秀才。举人进士,仕途腾贵,看来与他无缘了。他也没有象别的秀才那样去做塾师,为妻儿博取度日之资,而是整日守馆在家,与老妻稚子过着清贫的生活。他身处草野,心向庙堂,“生平立的有个志向,要纂三部书嘉惠来学”。这就是“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除了字书外,所谓“礼书,乡约书”,自然都是对封建礼教的弘扬阐述,是封建道统的护卫者,这是他的迂拙之处,即使腹枵如鸣,生计日蹙,他也要充当“兼济天下”的重任,担当起“治国平天下”的伟业。
三女儿大概受了乃父礼教意识的浸淫,在夫婿因病亡殁后,要殉节而去,公婆都极力劝阻,说“蝼蚁尚且偷生”,要媳妇好自珍重;而作父亲的他竟然不但不加劝阻,要“由着他去”,愚昧地认为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真是有违世间人理。连他老妻也说他活得“越老越呆”了;老妻痛哭流涕地慰劝女儿,而他老人家却在家“终日写字,候女儿的信息”;女儿死后,还大叫“死的好,死的好!”显得多么的麻木、冷酷!封建礼教杀人的毒素已侵蚀到王玉辉的骨髓里面了。在名教、名节等虚幌的布幔面前,人性的本能、亲子的情感也褪去了它应有的光泽,个人的人格心态,都被封建礼教的邪恶扭曲了。
封建礼教在漫长的封建社会可谓是“源远流长”,而到了宋代的朱熹,则成了封建礼教的集大成者,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封建统治者要求女性“贞静贤淑”,不得有违名教。“三从四德”就象一根无形的绳索、套在广大妇女头上。中国历史上有太多的“烈女传”,有太多的贞节牌坊,在这些封建铭文和牌坊身上,聚集着多少无辜女子的冤魂!她们对青春与生命的渴求,对生活和理想的希冀,变成了一块块冰冷的黑色的牌坊和一行行充满血腥气的旌表文字。王玉辉的女儿死后,自然又延续了这样的旌表闹剧,“制主入祠,门首建坊”;“阖县绅衿,都穿着公服,步行了送”,还有“知县祭,本学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在“明伦堂”摆席,通学人还盛赞王玉辉有此烈女,“为伦纪生色”。这正如鲁迅所抨击的,大家都掸掸衣袖,准备参加这样的“人肉宴”。《外史》在叙述这些场面时,只寥寥几行文字,但却活灵灵地写出了礼教的冷酷,谴责了对人麻木愚钝的心灵。
《外史》到这里对王玉辉这个人物的描述,所注重的是他在事件之中的外部呈现。从这一层的叙描来看,王玉辉留给我们的印象是迂腐、无能、愚暗、冷漠,但这并不是王玉辉性格的全部,第二部分对人物的铺叙细描,则对人物性格的另一层面作了细腻深邃的揭示。
王玉辉在女儿死后,因为“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下不忍”,于是动身到苏州、南京散心会友,在苏州游船,看见“几只堂客船,不挂帘子,都穿着极鲜艳的衣服,在船里坐着吃酒,就在心里说道:‘这苏州风俗不好,一个妇人家不出闺门,岂有个叫了船在这河内游荡之理’”。对这些“有违名教”的行为,他总是看不顺眼,但当他看到“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就又映现出他女儿的身影,不觉“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礼教的重重帷幕终究包裹不了他的心智良心,人性的真情、世间的亲情在这刹那间得到了真切的流露,使我们看到,在王玉辉的内心深处,依然有一片亲情的绿洲,它所容涵的情感还没有彻底地为道学、礼教的那些陈腐规约所吞噬。
可以说,王玉辉在这里显示的是他的双重人格。一方面,他长期接受封建道德观的浸淫,被荼毒的心灵变得十分冷酷麻木;另一方面,他的情感会在亲情的感召下慢慢复苏。在女儿殉节之后,黯然神伤,在羁旅途中念及女儿时老泪纵横。这两种不同的情感交织在他的心灵之间,时浮时隐,使他的人格处于两极分离的状态。《外史》通过细腻的笔触,把这种人格的两极分离状态用极简单明了的白描作了纤毫毕露的剖析。
王玉辉人生理想的终极目标是倡兴儒学。“祭泰伯祠”是庄征君、虞博士之类所着力倡导的儒林盛事。然而,待到王玉辉欲“参与其事”时,这些贤人君子却已是“风流云散”,那些“名坛鼎盛”的盛会如秋后落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出现在王玉辉面前的是积荡尘垢蛛网的荒凉祭坛。这正是对王玉辉所顶拜膜礼的人生价值目标的莫大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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