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奇客


《儒林外史》中的“四客”,是指写字的季遐年,卖火纸筒子的王太,开茶馆的盖宽和裁缝荆元,他们的故事都集中在第五十五回之中,情节虽不复杂,但所显示的意义却十分深刻,不可忽视。

如同在以文士为主体的小说中出现“壮士”凤鸣岐一样,在以士人阶层为主体的《儒林外史》中写有专回以歌颂社会下层人物,这也是值得我们予以分外注目的。

季遐年、王太、荆元原就出身平民,生活在社会下层,盖宽却是富贵人家,只因家道中落而沉沦市井。对这“四客”,作者没有详细地叙写他们全部的生活状况,只是撷取他们不为“流俗”所理解的某些行为,以反映出他们闪灼着耀眼光芒的性格,倾泻了一己的极其深厚的赞赏之情,饱含着作者“述往思来”的深思。就“述往”而言,盖宽为主;以“思来”而言,却是季遐年、王太、荆元为主。

盖宽出身富家,年青时家中“开着当铺,又有田地,又有洲场”,甚至“亲戚本家都是些有钱的”。可是他偏偏嫌做生意的人“俗气”,自己喜欢看书、做诗、画画。他不懂生计,却喜接济人。自然家产被日逐连哄带骗地变卖尽净。妻子死了,连自己安身的“小房子”也卖了。在一条“僻净”的巷内寻了两间屋,里屋让一子、一女住,外屋卖茶水,勉强度日。尽管生活极为窘迫,但仍不改自己的爱好和本性,没有客人时,他“依旧坐在柜台里看诗画画”。对自己的沦落,盖宽安之若素,根据自己大半生经历,知道求人不如求自己,不去有钱人家讨无趣,在回答邻居老爹的劝说时,他说道:“老爹,‘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当初我有钱的时候,身上穿的也体面,跟的小厮也齐整,和这些亲戚本家在一块,还搭配的上。而今我这般光景,走到他们家去,他就不嫌我,我自己也觉得可厌。至于老爹说有受过我的惠的,那都是穷人,那里还有得还出来!他而今又到有钱的地方去了,那里还肯到我这里来!我若去寻他,空惹他们的气,有何趣味!”这番语言,虽然是根据自身的际遇,看破了世情,施恩不求报,但求诸自己,洁身自爱,自找生计,每日卖五六十壶茶,赚五六十个钱,换些柴米度日。

但是,这不等于盖宽对这种势利世情的默认,只是无可奈何罢了。虽然,他没有愤慨,似乎也没有牢骚,如同前此出现的虞华轩一流人物。但他对现实社会的这种风气依然是十分不满的,不过是以看似平谈却极深沉的语言表达出来罢了。他对邻居老爹就说:“你老人家七十岁年纪,不知见过多少事,而今不比当年了。像我也会画两笔画,要在当时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里愁没碗饭吃,不想而今就艰难到这步田地!”对现实状况的不满,在这番言谈中就表露得极其明显,只不过把希望寄托在往昔的追忆中,颇有是古非今的味道。其实,虞博士的时代距其时虽已近四十个春秋,但彼时的社会风气亦不见得胜过此际,斯时亦有吃饭不易之人,例如同为世家大族出身的杜少卿,家道中落以后不得不流寓南京、投靠他人;即连身为国子博士的虞育德也不得不再在宦海中沉浮几年,以为衣食之谋。不过,社会生活的教训,终于使得他从心造的幻影中清醒过来,当他看到由虞博士主祭、体现礼乐兵农理想的泰伯祠已经颓圮不堪、无人“修理”的现实时,他终于有所醒悟,对邻居老爹说:“这些古事,提起来令人伤感,我们不如回去罢!”此时此刻,在他的眼中雨花台顶上的风光只是:“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此是写景,实亦为抒情,盖宽的理想如同那一轮落日一样,渐渐消逝了,也显示了作者对自己既往理想的破灭再度认证一番,以虞育德为代表的一个时代结束了。作者塑造了盖宽这一艺术形象作了“述往”式的总结。

与盖宽的活动同时,在“市井中间,又出了几个奇人”,即季遐年、王太、荆元。自他们始,作者又开创了一个新的局面,所谓的“思来”即指此。

季遐年是个无家无业的人,在天界寺里安身,随和尚吃斋饭度日,但却写得一笔好字。他写字不循规蹈距,不临法帖,不师古人,而师自然,一任“笔性”,自创格调。态度却又极其认真,即使写幅十四个字的对联,也要三天功夫,第一天“斋戒”,第二天磨墨,第三天才临池作书。由是,他的书法,方才为人珍视。

写字如此,作人亦如此,可谓字如其人。朋友嫌他“一双稀烂的蒲鞋”全是“滋泥”,怕脏了自家书房,请他换鞋入室,他即大嚷:“你家甚么要紧的地方!我这双鞋就不可以坐在你家?我坐在你家,还要算抬举你。”忿忿而去。他绝不以身处贫寒而自低身价,也绝不受人半点施舍。正因为此,他写字全由自己兴致,不为酬金,人家送他的“笔资”,除了“自家吃了饭,剩下的钱就不要了,随便不相识的穷人,就送了他”。也不为趋附,即使权贵之家求他写字,亦须用尽小心,非谦恭下士之人,他绝不为其作书。施御史之孙家的小厮,叫嚷“我家老爷叫他明日去写字”,他即去施府敞厅上对着施御史之孙痛斥:“你是何等之人,敢叫我来写字!我又不贪你的钱,又不慕你的势,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写起字来!”在他当面痛斥之下,施御史之孙无一言对答。真可谓无所求也就无所惧。“老爷”身份只能使企求功名富贵的士子低眉折腰,却无法折服视功名富贵为敝屣之人。作者写出这种心理状态,实在是包涵无限,富有深刻寓意。

王太,祖代在南京三牌楼种菜卖菜,原就是市井小民,但在其父辈时就穷了下来,把菜园都卖掉。可见“盛世”之下,不懂生计的盖宽固然丧失了家产,卖菜求生的王家也更趋穷困。作者这种似乎不经意的点染,倒也透露出“盛世”的真实景状。菜园卖掉,但仍要生存,王太乃改而卖纸火筒子以为糊口之计。生活虽极窘迫,但他仍在贫困之中自讨乐趣。下棋是毋需资本的,这就成为他的兴趣爱好。惟其喜爱,自然深入钻研,在与人对奕中提高棋艺。当他胜了“天下的大国手”马先生后,“众人大惊”,就要拉着他吃酒,以为庆贺。可是他虽然衣食不周,却并非贪杯之徒;他与人下棋,只是为求乐趣,并不如“大国手”马先生那样是为赢得采头,对拉他吃酒的人,敬谢不敏,大笑道:“天下那里还有个快活似杀矢棋的事!我杀过矢棋,心里快活极了,那里还吃得下酒!”就此,“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就去了。”虽然“他穿的褴缕”,但却蔑视“天下大国手”马先生一流的“老爷”的棋艺,公然当众称之为“矢棋”。这种只凭才能不看身份的个性,正透露了作者所渴望并极赞赏的人格平等的观念。这种观念产生于生活在近三百年前的吴敬梓笔下,是我们所不可忽视的。

荆元,是南京三山街开一个裁缝铺的裁缝,他以自己的手艺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能吃碗饭就罢手,不再做衣,“余下来的工夫就弹琴写字”,也“喜欢做诗”,以此自娱。他不象牛布衣那样,写诗是为了奔走权门,什么“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寄怀王观察”、“与鲁太史话别”等等;他弹琴写字,自然也不会去豪门之家为帮闲、做清客,既“不贪图人的富贵,又不伺候人的颜色”。这样,“诸事都由得我”,就能不受拘束,保持人格独立。他并不以为自己从事手工技艺而低人一等,有所“玷污”。对那些“另有一番识见”的“学校里人”,他虽没有正面的斥责之辞,却不愿与他们往来。可是,对于种菜为生的于老者,虽然其居处在远离三山街的清凉山,是“城西极幽静的所在”,他却抽暇“踱到清凉山来”,在菜园中吃茶,看“新绿”,并应于老者之请,为其弹琴,而“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显然,以裁缝为业能琴会诗的荆元,其知音并非“学校里”的士人,而是“灌园”的市井劳动者,作者的寓意极其显然。他们三人同出现在小说正文结束的最后一回,作为体现“思来”的艺术形象,实有深意。

此回书明标“添四客”,即表明这四人在《儒林外史》中均为“客”的身份,不是儒林人士。作者何以要“添”写这“四客”,“添”写这“四客”又蕴寓着什么意义?在回目中作者已有回答。“添”写“四客”是为了“述往思来”。

在作者笔下,往世如何,现世怎样,来世又如何?作者对此进行了回顾与瞻望。小说正文起自明季成化末年,至此际“万历二十三年”,为时已整整一个世纪。此时,“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渐渐销磨尽了”,在小说情节的发展中,以虞育德为代表的曾经一度被作者高度赞扬的“那一辈人”,业已风流云散:“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闭门不问世事的。”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作者对往世“那一辈人”的回顾,是流露了浓郁的伤往之情的,并以之与现世作了对比:“花坛酒社,都没有那些才俊之人;礼乐文章,也不见那些贤人讲究。”流露了对“礼乐文章”的钦羡和对“才俊”“贤人”的神往。但其实,且不论“那一辈人”的“礼乐文章”之空疏迂阔、不切实际,仅以与“那一辈人”周旋的士人之中,实颇有为作者所讥讽、令读者所不齿的人物;而“那一辈人”的时代社会、亦颇多“丧父娶妻”、“夫妻反目”乃至“冒姓求名”、“势利薰心”(均为小说回目)伤风败俗、趋炎附势之事。往世的人或事,实在不足称道,作者也不断予以抨击。但作者于此际回顾“那一辈人”时,却不再有辛辣的讥刺之辞,反以无限神伤的笔触将其与现世比较,在作者眼中,“万历二十三年”的社会状况是:“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见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所以那些大户人家、冠、昏、丧、祭,乡绅堂里,坐着几个席头,无非讲的是些升、迁、调、降的官场;就是那贫贱儒生,又不过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就是说,今不如昔了。

往世虽然黑暗重重,不如人意,但已不可追,少有的几个“贤人”又偕同他们的理想“销磨尽了”。现世景象又如此令人失望。作者除了以叙述性的语言对此作了勾勤,还以描写性的语言作了形象的反映,这集中表现在对礼乐兵农理想的泰伯祠的描绘上。其实,从“泰伯祠名贤主祭(第三十六回)”到“泰伯祠遗贤感旧”(第四十八回),也不过十年左右光景,当徽州府学训导王玉辉欲“作游”南京时,余大先生就曾言及“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虞育德之“去”,也就表明礼乐兵农理想的消逝,也就意味着泰伯祠的冷落。果然,当王玉辉到了南京,出了“南门”(今日之中华门),登上泰伯祠正殿,只见壁上虽然还贴着祭祀礼仪注单执事单,但却积满尘灰;当年祭祀时使用的乐器、祭器虽然也还在,却又被“关锁着”,大柜的钥匙也不在祠中,显然久已无人间津了,王玉辉只能“感旧”而已。到了此回书中的“万历二十三年”,不用说外地士人,即便南京人士亦少有来游此祠的。当盖宽来游时,泰伯祠大殿的“屋山头倒了半边”,“两扇大门倒了一扇”,“大殿上槅子都没了”,“五间楼直桶桶的,楼板都没有一片”,王玉辉犹能见到锁着祭器、乐器的大柜,“而今连柜也不见了;”当年祭祀的盛况早已不可见,只有乡下老妇在祠内“挑荠菜”,这种形象的描绘,意在表明“贤人”业已逝去,而其理想又后继无人,现世景象一片萧索、日趋下沉。这表明作者往昔倡导的礼乐兵农理想在生活实践中已经全然破灭,而体现作者理想的“那一辈人”确确实实已经过去,即使颇有“贤人”风概的盖宽虽已沦落下层,最后被人家以“八两银子束修,请到家里教馆去了”,依然走着往世士人的老路。这是“四客”中唯一交代下场的一位,也是四客中作者唯一能知其结果的一位。显然,士人如此的出路并不是作者所意愿的,他不得不另有所寻求。

吴敬梓终于从自己生活日渐坠入下层的环境中,找到“几个奇人”,这表明作者吴敬梓已全然摆脱“儒林”的羁绊,跳出士人的圈子。这“几个奇人”就是季遐年、王太和荆元。他们三人的共性是不事权贵、不畏豪富,重视自己的尊严也尊重平等待己之人,并且都以自己的一技之长,自食其力。唯其生活能自理、经济能独立,才换取得精神的平等、人格的尊严。这三“客”虽然有着与另一“客”相通之处,然并不纯然相同,在小说中完全是崭新的人物。但是,对于此三“客”的结局作者并没有交代,可谓不结而结,这又透露了作者对此等人物能否代表生活发展的必然趋势、成为新一代的理想人物,尚不能坚信,犹有疑虑,因此也就不能预期他们的前途。

也正由于作者对这种新型人物虽寄予莫大期望而犹有疑虑,也分明知道斯世少有人能够理解自己所提出的这种理想,因此在描写这四“客”时,更换了他们各人所体现的琴棋书画的通常序列,而将“琴”于最后叙写,并明白写出荆元的知音仅为一灌园为生之于老者,从而倾泻了作者的无限悲凉,但亦表露了下层人民自有能理解作者所提出的理想的人在。以这样的安排来结束这部小说的正文,寓意是十分深刻的。生活在近三百年前、出身于世家大族的吴敬梓,通过一己的生活实践从而对自己阶层的没落、对市井小民的崛起能有如此清醒的认识,是极为难能又是十分值得珍视的。

通过如此分析,小说回目“添四客述往思来”的寓意也就十分显豁。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云:“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在《报任少卿书》中,司马迁又插述此节文字并云:“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藏诸名山,传之其人。……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诸人言也。”《儒林外史》作者的“述往思来”实有此意。

吴敬梓一生坎坷,意有“郁结”,又极擅文才,尝言“千户之侯,百工之技,天不予梓也,而独文梓焉”,(《文木山房集·移家赋序》)因此乃“著书仰屋”(《文木山房集·题王溯山左茅右蒋图》)以“思来述往”,既以之“以舒其愤”,又以之以“综其”一己之追寻。也同司马迁一样,吴敬梓对自己的追寻亦只“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故而其知音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也“不觉凄然泪下”,作者之悲凉实亦无限也。

须要着重指出的是,吴敬梓的“述往思来”,也确有深刻的含意。众所周知,在我国漫长的历史中,读书人的出路,无论是在奴隶社会实行的世卿制下,还是在封建社会实行的选举制、科举制下,只有为统治阶级所用。也因此,统治阶级既能使士人“荣”,也能使士人“辱”。汉高祖刘邦就曾言“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汉书高帝纪》),明太祖朱元璋所制定的《大诰》中即云“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其罪皆至抄劄”(《明史·刑法志一》)。因此,在长期的封建社会中,士人既受到利禄之诱,又感到刑罚之胁。士人如何才能“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论语·微子》)、“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周易·蛊》),吴敬梓通过自身的痛苦经历,终于寻出一条士人的另一种生活之路,即凭自己的技艺,谋求生活之资,能自食其力,就可不依赖统治阶级,也就能保持自己的人格尊严。这样的“思来”,无疑是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的。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投稿及网络搜集,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联系QQ:37996619(同微信)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