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图画以绘形传神、气韵生动为主,因此它“惜墨如金”,(2)强调“笔不用烦,要取烦中之简,墨须用淡,要取淡中之浓。”(3)它跟西方的油画惯于浓墨重彩地涂抹,以形式的鲜明强烈、酷肖逼真取胜,可谓各极其妙,迥然有别。《儒林外史》的语言艺术完全继承了我国艺术的民族传统,如同国画只用简单的几笔线条,即勾画出一个栩栩如生、神采飞扬的艺术形象一样,它只用最精练、最简洁的字句,即使它所描写的人物声态活现,并且“能写出其人之骨髓”。形式是外在的,可以让人一看即知,而神情、骨髓则是内在的,难以让人一眼看穿,必须具有由表及里的穿透力和由此及彼的洞察力,加以反复地揣摩和品赏,才能得其三昧。请看:
例一 屠户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你且收着……”(第三回)
例二 严监生临死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第六回)
例三 三公子恐怕鸭子不肥,拔下耳挖来戳戳脯子上肉厚,方才叫景兰江讲价钱买了。(第十八回)
例四 那元宝在桌上乱滚,成老爹的眼就跟这元宝滚。(第四十七回)
这些例证,虽然同样都是要写出人物的悭吝、贪婪,但是作者却未明言直说,只是抓住对人物自身的绘形传神,即使其显得既神情毕肖,又极富有个性的鲜明性和生动性。
例一,是写胡屠户,当他的女婿范进中举时,他拿五千钱来作贺礼,临走时范进送他六两多银子,作者不说他内心想要,外表装客气,而写他“把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不用作者另作一点说明,仅这一“攥”字、一“舒”字,即把胡屠户那贪财的心理和虚伪的做作,刻画得如跃然纸上,活跳眼前。
例二,写严监生为油灯里点了两根灯草而嫌浪费,以致临死还“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这把一个老守财奴的形象,刻画得既深入骨髓,又醒人眼目。它如同讽刺漫画那样,令人发出可鄙的耻笑,又极象参加肃穆的葬礼,令人不禁发出可悲的慨叹,给读者留下了如石刻的浮雕一般难以磨灭的印象。这种极其平淡、自然的语言,为什么能产生如此强大的艺术效果呢?关键就在于它既不是靠作者的说教,也不是一般的写人物的行动,而是由此表达出了人物浓烈突兀之至的内心感情,也就是说,它写出了足以传“神”的“形”。
第三,是写众人要胡三公子请客吃酒,胡三公子便拉了景兰江出去买鸭子的情景。买鸭子挑肥拣瘦,且不去说他,与众不同的是,这位胡三公子还要“拔下耳挖来戳戳脯子上肉厚”。这一极具个性特征的行动描写,即活画出了他那悭吝的灵魂,令人读了由不得不嗤之以鼻。
例四,是写“兴贩行的行头”成老爹,虞华轩托他买田,他说:“不知你的银子可现成?”虞即“叫小厮搬出三十锭大元宝来,望桌上一掀”,接着作者即写“成老爹的眼就跟这元宝滚”。这个“滚”字,把成老爹对钱财的专注、贪婪和兴奋的情景,写得实在传神入骨极了!它仿佛使我们嗅到了他那灵魂乃至浑身的每个毛孔都在散发着扑鼻的铜臭气。
《儒林外史》的这种语言艺术特色,它的一字一句,如同构成漫画的线条一样,尽管笔墨简洁至极,但它却突出了人物最主要的性格特征,具有字字深入骨髓,句句生动传神的作用。这跟外国小说惯於由作家直接出面对人物作大量的心理剖析,或连用一长串的形容词,刻意地加以渲染,岂不如同外国油画擅长浓妆艳抹和中国水墨画追求归朴返真那样迥不相同吗?它不仅是中国艺术所特有的民族传统的体现,也是中华民族向来朴实无华、含蓄深沉的民族性格的反映。
作家运用这种具有高度民族特色的语言艺术,不仅需要有对社会生活特别细致入微、深入肺腑的洞察力和穿透力,而且也还必须调动读者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因此,读者要真正把握《儒林外史》的语言艺术,也必须善于作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的深入思索。如范进考上秀才,他的丈人胡屠户拎着一副大肠和一瓶酒来贺喜。他刚进门,作者即写:
胡屠户道:“我自倒运,把个女儿嫁与你这现世宝穷鬼,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积了甚么德,带挈你中了个相公,我所以带个酒来贺你。”(第三回)
从表面上看,这是胡屠户以自我表功,来对范进的考取相公表示祝贺。可是再进一步看,人们即不禁要追问:他为什么要把范进考取相公归功于自己“积了甚么德”呢?为什么一见面不说恭喜的吉利话,却偏要在这个喜庆的时刻,当面骂女婿是“现世宝穷鬼”呢?为什么要强调你这个女婿“历年以来,不知累了我多少”呢?他这个奇特的语言逻辑本身,就诱使我们非作这样由表及里的思考不可。如果采取一目十行囫囵吞枣的读法,那就必然如“猪八戒吃人参果——食而不知其味”。若经过再三咀嚼,仔细回味,即不难发现,作者这是在为胡屠户传神——揭示他那卑劣、势利的心理:生怕女婿考上相公后会瞧不起他这个杀猪的丈人。因此,他要通过诉苦、表功,来使范进感激他,报答他。这简洁的几笔,该是把胡屠户那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和刻薄势利的性格特征,刻画得多么颖异不凡、令人惊叹啊!
这样由表及里地认识是否已经够了呢?不,还有待进一步作由此及彼的深化。胡屠户对女婿为什么会有这种耽心呢?范进考取秀才前后为什么会有由“现世宝穷鬼”到“相公”的巨大变化呢?这一切显然都不只是胡屠户或范进个人的问题。其语言艺术的妙处,就在于它如同一滴水在阳光的映照下,可以折射出大千世界的多彩多姿一样,由此可透视出那整个社会的问题。正如清代卧闲草堂对该回的批语所指出的:“胡老爹之言未可厚非,其骂范进时,正是爱范进处,特其气质如此,是以立言为此耳。细观之,原无甚可恶也。”“轻轻点出一胡屠户,其人其事之妙一至于此,真令阅者叹赏不绝。余友云:‘慎毋读《儒林外史》,读竟乃觉日用酬酢之间无往而非《儒林外史》。’此如铸鼎象物,魑魅魍魉毛发毕现。”
又如胡屠户在范进中举时来祝贺,作者写他——
说了一会,千恩万谢,低着头,笑迷迷的去了。(第三回)
如果孤立地看,这不过是写胡屠户对范进回赠他六两多银子的感激之意和对女婿中举的欣喜之情罢了。但仅作这样的理解,未免就事论事,失之肤浅,有负作者的苦心。妙在作者还以此与前面写胡屠户在范进考取秀才时来祝贺的表现相呼应,那时范进母子很穷,无钱还礼,因此临走时只有——
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第三回)
前后两次,“千恩万谢”的主体不同,而这四个字却一模一样。这绝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作者精心的结撰。它象字字发出刺眼的光芒,激起读者不能不作由此及彼的思考:原来是范进母子对胡屠户的祝贺表示“千恩万谢”,而胡屠户则以仰面腆肚,表现出他那骄横之气逼人;而范进一旦中举,则身价百倍,由相公变成老爷,因此需要表示“千恩万谢”的就不再是范进母子,而是胡屠户了,他的低头微笑,也就显然变成了谦恭之态可掬。同一个胡屠户的两次送礼后的表情,前呼后应,彼此映照,犹如晴天霹雳,形成这样偌大的反差,岂不发人深省?使读者由此而进一步深切地感受到:那个科举制度是怎样在作弄人,那个社会的人情世故又是多么地险恶!
因此,《儒林外史》的语言艺术的功力,不只在于它的一字一句如何精练简洁、精妙传神,更重要的还在于它对整个人物形象的绘形传神,具有多角度、多层次的动态美,体现了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之间的辩证统一,相互辉映,读者必须把它作为一个艺术整体来审视,作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的思索,才能全面、深刻地领略其真谛。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投稿及网络搜集,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联系QQ:37996619(同微信)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