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儒林外史》，深美超卓，自有平话以来未之有。其书以功名富贵为全书眼目。……
其书所列武将、贵游、妇女、僧、道、医、卜、农、商、方土、剑客、流民、胥役、奴婢、倡优无所不具，而士尤多，八股腐生，斗方名士，皆为可恶；而名士多诈欺，腐生反诚实，故推马纯上而贬权勿用。于名士尤诋諆，如牛浦无赖子也，赵雪斋医生也，景本蕙、支锷贾人也，沈琼枝黠女也，王聘娘妓也，丁诗、陈思阮卜人也，而亦学为名士，书中特著其丑。今人谓其意深恶八股，不知其尤恶名士也。若严致中之谋产，王德、王仁之纳贿，荀玫之忘亲，匡迥之弃妻，王惠之鄙，此皆市井之行，贱恶之事，而读书识字者躬行之。匡迥之父及卜崇礼、祁太公，皆不识字之愚农，鲍文卿则一伶工，而敦厚卓绝，乃士人所不及。匡迥一身，为农则孝，为士则弃妻，其激射之意显然。书中备载杂流而独名《儒林外史》，乃深责儒者，儒者之所以卑劣若此者，功名富贵也。马纯上之诚而犹热中，萧云仙之实而犹未忘名，他何论焉!道在伦常，而伦常之坏，名利害之，故备著五伦之义，以明重轻，特祠泰伯，即此义也。国而可让，名利何有?王冕、匡迥之事，名利之于父子兄弟也；蘧、鲁、少卿之事，名利之于夫妇也；庄之不遇，杜之不出，则君臣之难也；若朋友之道，则处处见之矣。移风易俗，莫如礼乐，故铺扬泰伯祠之祭，以著礼乐之效也。又恐人疑礼乐为空言，故特著萧云仙之绩，亦以见文人言而不行，而武人乃能行之，以深愧儒林也。此皆全书之主旨，而其至精之义，尤在辨别德器，书中上中人物，纯驳浅深，高下在于毫厘，后人妄续之榜，是非多谬，吾尝依班氏《古今人表》例，取书中各人列为五等，以完作者考镜之意。至于其他摹写，皆本旨之枝叶，而激射回互，旁见侧出，细意尤多，如娄鲁相形，二娄讥鲁为俗气是也，鲁讥二娄为好虚声，亦是也。鲁之教女固非，蘧之教孙亦非也。全书如此者多，互相讦而真情见，欲读者执其两端也。原本有评，天目山樵(张文虎)及齐省堂本各有加评，张氏之识，较高于原评，齐省本则少可取，然皆互有得失。吾既去取而加己意，别为集评；又综其大体回目相承之义，仿太史自序之例，叙而列之，其细义亦可该焉。叙曰：
楔子述诸人，为全书诸人影子，论科举开而文行轻，为全书大旨之原起(一回)。全书以富贵功名为纲，首发贵字，以申、夏、王、梅分四等，功名富皆由贵出也(二)。次说周范，儒林之庸庸者也(二至四)。次说张静斋，已仕而归者也。二严、二王，未仕者也，皆儒林之败类也。儒之大罪，在口借圣言而躬恶行，张、严、二王是也，故首诛之。说严二则发富字也。欲破贵迷，须知贵上有贵，赵、孟能贱，说申、夏、梅、王之意也。欲破富迷，须知死将不去，说严二之意也(五、六)。次说荀、王、蘧皆仕者，二不肖一贤相形也(七、八)。次说二娄、蘧、杨、权，发名字也。娄、蘧已富贵而非所好；杨、权则不欲富贵，然皆为名，富贵外必有名焉(九至十二)。富贵名既发矣，乃发文行，故说马静、鲁女，皆好名，皆俗学，而一能治家，一能勇义，行皆有可取，亦名字之余也(十三至十五)。然后深著名利之害伦常，故说匡迥；杂举商贾杂流之附名势，故说赵、景诸人。富贵不待详，独详于名，以取名之法多端也。名不如利，故说潘三，潘三求利之污，与赵、景求名之鄙，类也。匡迥染而兼之，深著名利之险，足以浇淳而变白也(十七至二十)。说牛布衣至死为名，以结名字；说甘露僧以反形匡迥；又说牛浦以继匡迥而穷其变。天下莫贵于孝子，莫贱于偷，匡以孝子趋下流。牛以小偷攀上品，全书诸恶，二人为总相焉(二十至廿三)。不肖者具矣，当出贤人：先说伶工之鲍，名利之害，原于不安分，鲍之贤，安分也，故以王妇之不安分形之，且示名利害中于妇女也(二十六)。次乃说风流名士：季萑之俗，杜倩之脱俗，相形也；倩才而佻荡不足取，借以扫上文诸恶态而引下文诸真儒(廿八至三十)。然后说杜少卿、韦思元、迟衡山；杜之露，迟之迂，犹非上等也，乃说庄绍光(卅一至卅五)；绍光犹未浑化也，然后特笔大书第一人之虞果行；四人之贤，互见而相该，然后大书泰伯祠之祭。二娄、杨、权会于莺脰湖，赵、景诸人会于西湖，季、杜诸人会于莫愁湖，皆诗酒也，至是然后见礼乐焉(卅六、七)。自是以后，皆余文也。次说不与会之郭孝子，明道在伦常，不在声气也(三十八)。文人多矣，当出武人，故以郭引萧，一孝一忠，以愧儒林也。富贵名发矣，当发功字，故说萧(卅九至四十)、汤(四十三)，二人皆有功不赏，而汤则贪功，与弋名无异也。又杂入似是而非之沈女(四十一)，器等略具矣，又当明贤者之过，故说二余(四十四、四十五)，虞(四十六、七)，王(四十八)；二余者，虞、庄之流而加拙；后虞者，少卿之流而加露；王者，衡山之流而加迂，王女亦难能而不中者也。似是而非，不可不辨，故说凤四；凤与沈，类也(五十至五十二)。二余、虞、五，贤而不完；沈、凤似贤而非，明真贤之难也。说余、虞则畅势利之毒，中说高以畅举业腐生之丑，说万以补足江湖附势之得失，而明析爵位功名，名节学问之各途，与上文之发文行，皆全书论断也(四十九)。凤四既说无余义矣，又说陈四、王、陈以充功名富贵之义；不但已有足恃，且恃族姻之有，故说陈四，与首之申相应也。不但平民羡之，娼女亦羡之，故说王女。不但族姻之势可恃，祖父之微名亦可恃，故说陈思阮(五十三、四)。陈，卜也，而终于僧；王，妓也，而终于尼。名利无极，归于空幻；教化不行，徒驱穷民于寺观耳。然后说四客以为阕音，四客各明一义：季忘势，王率性，盖齐得丧，荆蹈平常。四者合则大贤矣；而末之于老，则无为也。季类后虞，王类韦，盖类少卿，荆类果行，皆后者胜前者；而于老则匡、祁、卜诸老之流也。世态万变，反之太古。统观全书，以事明义，以义系人，析义之精微平实，缀文之错综变化，盖良史之流亚也。
(《校雠述林》卷四，《双流刘鉴泉先生遗书》本，成都尚友书塾推十图书经理处1936年发行)
版权声明：本文内容由互联网用户投稿及网络搜集，该文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本站仅提供信息存储空间服务，不拥有所有权，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如发现本站有涉嫌抄袭侵权/违法违规的内容， 请联系QQ：37996619（同微信）举报，一经查实，本站将立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