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满子在发言中指出,在中国小说史上,就几部第一流的长篇小说而言,可分为两大类型,一是总结型,二是开拓型。总结型的小说表现为其题材、境界和格局都是前人有过的或长期累积而成的,只是到此达到了不可逾越的高度,以致后起的、沿着它的轨迹创作的小说从发展全景上看,只是高峰后的下坡,或高潮后的余波了。开拓型的小说则是前无古人的独创,内容和形式都开辟了一个新的境界,具有新的表现方法,乃至新的完美格局。它兴许会被后来沿着它的路子创作的小说超过,或者因为小说艺术发展的内部条件和外部条件而没有出现超过它的作品,但它新开辟的道路却蕴含着旺盛的生机,它的精神属于未来。在明代“四大奇书”中,《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是总结型的,《金瓶梅》是开拓型的。清代小说中,《红楼梦》是伟大的总结型的小说,与之同时,《儒林外史》以前无古人的丰姿登上了小说艺术的舞台,从作者对艺术使命感的明确自觉,小说接触生活的方面和角度,表现人物的手段直到小说的结构,都在中国小说史中史无前例。这是在《金瓶梅》以后中国长篇小说中的又一次开拓,也是古代小说中最后一部开拓型的小说,传统长篇小说集中表现的主题,如战争、神魔、爱情、伦理都牢笼不住它,小说展开了一幅朴素的、直薄人生的社会风俗画。这是已往小说家所没有发现和未尝涉足过的新的疆域,也是小说艺术史上具有美学内涵的一大跃进。《儒林外史》就它所产生的时代说来,是未来的艺术,差不多是属于现代型的平民性的小说。
宁宗一在其《吴敬梓对中国小说美学的贡献》一文中,从“小说观念的更新”及“宏观的历史反思”两大方面,对《儒林外史》的价值与贡献作了深入的理论分析。文中认为,《儒林外史》象《红楼梦》一样,已经从功利的、政治文化的外显层次,发展到宏观的、民族文化的深隐层次。从小说观念更新的角度看,吴敬梓注意到了因社会的演进和转变而牵动的知识分子的心理、伦理、风习等多种生活层次的文化冲突,并以此透视出知识分子的心灵轨迹,传导出时代变革的动律。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对形形色色知识分子的悲喜剧,实质上是做了一次哲学巡礼。其小说美学品格,有一种耐人咀嚼的深沉的意蕴。作者在写实的严谨与写意的空灵交织成的优美的文字里,隐匿着一种深厚的意蕴,一种并无实体却又无处不在、无时不有,贯注着人物性格故事情节、挈领着整体的美学风格并形成其基本格调的意蕴。小说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时期,在最后,即小说创作高峰期,出现了《儒林外史》和《红楼梦》这样具有总体倾向的巨著,它们开始的、自觉的对人的心灵世界的探索,对人的灵魂奥秘的揭示,对人的意识和潜意识的表现,把小说视野拓展到内宇宙。这虽然基本上还是在故事情节发展过程中,在人物形象塑造中加强心理描写,但是,内心世界的探求、描写和表现,不仅在内容上给小说带来了新的认识对象,给人物形象的塑造带来了深层性的材料,而且对小说艺术形式本身,也发生了极大影响,这就是我国古代小说从低级形态发展到高级形态的真实轨迹,这才是《儒林外史》一书在小说视野本质上的开拓。吴敬梓之所以伟大,在于他没有停留在社会表层溃疡面的揭露,而在于他在沉思一个巨大的哲学命题,即他要唤起民族的一种注意,要人们认识自己身上的愚昧性。吴敬梓作了一次客观的历史反思,他想到的不仅是知识分子的命运,而且是借助于它所熟悉的知识分子群体来考虑这个民族性格的素质,他以自身感知的科举制度和举业至上主义为轴心,开始以一种哲学思考去观察自己的先辈们的民族文化——心理结构和政治生涯。吴敬梓的笔触触到了什么才是人——尤其是国家精英的知识分子——的真正的思想解放的问题,这是不易为人看透的层面。从《儒林外史》所展示的两个层面,可以发现吴敬梓也具有中国文化知识阶层经常反复出现的忧患意识,而他的忧患意识,正是对科举制度进行宏观的历史反思的结果。吴敬梓通过他的小说艺术的积极实践,给中国小说史增添了一个新品种,并促进了中国古代小说向一个更深隐的文化层次拓展,这就是他对中国小说美学的贡献。
要评价任何一种新生事物的价值,关键一点是要看它是否较之以前的事物,给人们提供了新的东西,《儒林外史》的贡献,恰在于它给小说史的发展,奉献出了新的内容。李汉秋《〈儒林外史〉:近代现实主义的曙光》一文认为,《儒林外史》虽然尚未跨进近代小说的历史门槛,但它已敲响了其门环,表现了近代现实主义的许多重要特征。在古代小说中,《儒林外史》与现代小说的观念最为接近,它确实反映了从古典型跨向近代型的历史进展,展露了近代现实主义的曙光。在取材上,《儒林外史》从传奇性到现实性,把目光从奇人异事转向现实社会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小说更接近现实人生。从故事小说型到性格小说型,小说艺术发展到更高层次,《儒林外史》已经从以生活故事化为特征型态的审美层次,跨入了以人物性格化为特征形态的审美层次,这表现在两个方面:①非故事化,即在写人物时,吴敬梓描写的重心不在于写出其传奇性的故事,无意于交待其来龙去脉写出其一生的完整传记,而是在人物一生的一个阶段中,撷取几个典型场面,把它们组合衔结起来,犹如“拼贴画”,每个场面间跳跃的跨度较大,其外显联系无意多顾,前后的因果关系也比较沉稳,需要读者细细思索体味。②非戏剧化,所写是平凡的生活,淡淡写来,没有激烈冲突,没有紧张情节,不追求戏剧化效果,在人物描写上,从古典典型形态到近代典型形态,小说人物更切近人的真实面貌,其表现为人物事件从非凡到平凡,人物特征从单纯到丰富,人物形象从整一到复杂,人物的情与理从朴素统一到复杂组合,人物性格从稳定到流动,人物肖象从脸谱化到性格化。作者在对题材的处理上,从说书人的评述模式到隐身人的叙述方式,小说形象更贴近读者。在创作中,《儒林外史》也由前代小说创作的从相沿加工到独立创作,创作的主体性空前加强。《儒林外史》完全是作者的个人独创,是作家自己对社会生活积极观察、体验、感应,进行审美再创造的产物,深深烙上作家审美个性的印记,作家的个人风格空前的鲜明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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