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
下阕五句重叠写愁,如剥茧抽丝,词心与愁心皆相引而弥长,一线盘旋,为小令中别成一格。(俞陛云《唐五代两家词选释》)
【词例】:
醉落魄
张炎
柳侵阑角。画帘风软红香落。引人蝴蝶翻轻薄。已自关情,和梦近来恶。
眉梢轻把闲愁着。如今愁重眉梢弱。双眉不画愁消却。不道愁痕,来傍眼边觉。
【解析】:
或许是“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的缘故,善于写愁的词人可谓多矣!李煜有“问君能有儿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李清照有“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贺铸有“试问闲愁都儿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等佳句流传。而南宋词人张炎却独辟蹊径,别开生面地重叠写愁,在一阕之中竟下四个愁字,其笔妙矣!其旨深矣!
虽然诗词创作极忌重言复辞,如果诗词中多复辞重言,就难免纷沓凝滞而不畅不顺,《文心雕龙·炼字》就说过“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但是,事物总是辩证的,重言复辞运用得当,也有助情感的抒发。比如这首《醉落魄》,“愁”的字眼重复出现在长短句中,交错纠缠,但读起来并不拗口。倒是隐隐地感觉到有一股气脉流荡在胸中,音声迂徐,一唱三叹。这就是重叠写法造成的美感效应。
所谓“重叠”,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中谈过,“复叠是把同一的字接二连三地用在一起的辞格,共有两种:一是隔离的,或紧相连接而意义不相等,名叫复辞;一是紧相连接而意义也相等的,名叫叠字。”所以,重叠写愁,就是指词人反复使用若干个“愁”字来刻划自己心中的愁绪,它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字眼的叠加,在内容上同时也呈现了单一意象因形式作用而衍为复式意象的变化。例如《醉落魄》里,“眉梢轻把闲愁着”的第一个“愁”字,先把一位多愁善感的抒情主人公淡淡的愁绪,轻轻地点化出来。由于愁渐渐加重,那原已蹙起的眉就攒结得更紧了。紧锁双眉之后,眉梢却淡起来了。画不画眉?不画是不是可以减消一点眉上的愁?说到最后一个“愁”字时,已不想再说愁痕在何处了,因为只觉得眼边尽是布满的愁,——愁终于渗入心中,弥漫开去。随着反反复复地借助“愁”字,那种愁苦难禁,愁苦难以甚至无法排遣的主观心绪投射出来;回环往复,一咏三叹之中,愁心立体化了,有了可感性,便于我们接受、理解和共鸣。本来较为抽象、直露的“愁”,通过重叠的写法而表现得极其具象、极其强烈。这就证明了重叠写愁还会产生另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突出主旨,加重愁情。
从深层的角度说,张炎(或者其他的词人)采用重叠写愁,回环往复的手法,使“愁”绪含蓄婉曲,并不纯是修辞技巧的问题,而是同词人创作心理和情感活动相吻合的。象张炎,这样一位从王孙公子坠落成落拓的文丐,又逢南宋国祚灭亡的痛苦现实,所以他是带着“伤痕”色彩来言愁的,正是处在不得不吐露心绪,而倾吐又有何用的,“共吟心共苦,此意难表”的矛盾心态下,他写下这样用愁交织的词篇。内容和形式在这里得到了有机的统一,词人只有找到了适合表现自己情感的艺术语言模式才能创作出优美感人的词章。因此,我们还可以说,重叠反复描写情感,反映出词人创作时的“潜气内转”的创作心理状态。词人将感情气势潜伏在心间,蟠结在胸口,使其在体内流荡往复,并不是一泻千里奔迸而出,而是采取螺旋曲线式的宣泄渠道,从而形成吐言为词,不直不露,亦显亦隐的风格。这样的情感状态而相对应的语言模式,自然而然就成了含蓄委婉情感外化的重要表现手段,尤其是抒写深刻的情怀、缠绵的情思,执著的追求和低徊的倾诉的最适合的载体。正是“言为心声”,如此重叠的写法,与那种无意义的重复、啰嗦泾渭分明,也决不是刻意追求所能达到的。辞主乎情,辞主乎达。所以才有张炎“莫开帘、怕见飞花,怕听啼鹃”(《高阳台》);才有辛弃疾“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等等名句佳构的异曲同工之妙。
与其把重叠写愁比作“剥茧抽丝”,倒不如说,是用一杯又一杯酒去浇心中的块垒。试问:若非用重叠复言,又如何将“愁”销解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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