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蛇势


【依据】:

“自怜幽独”,又“共谁秉烛”,如常山蛇势,首尾自相击应。(《草堂诗余集》引李攀龙语)

【词例】:

大酺

春雨

周邦彦

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润逼琴丝,寒侵枕障,虫网吹粘帘竹。邮亭无人处,听檐声不断,困眠初熟。奈愁极频惊,梦轻难记,自怜幽独。 行人归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车毂。怎奈向、兰成憔悴,卫玠清羸,等闲时、易伤心目。未怪平阳客,双泪落、笛中哀曲。况萧索、青芜国。红糁铺地,门外荆桃如菽。夜游共谁秉烛?

【解析】:

“常山蛇势”,这是对那种环环相扣、首尾呼应、曲折层进、自然浑成之诗词作法的一种形象比喻。运用此法,能使词作意脉清晰、层次分明、结构严整、顿挫有致,增强词作的形式美和可读性。周邦彦的《大酺》词,便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由词题可知,这是一首描写春雨并由此而生发行旅为之所扰的言愁之作。全词由景入情,抒情显景,回环往复,俯仰生姿,首尾呼应,一意连绵,词情浓郁,感人至深。这首词,词人在作法上是颇具匠心的。一般的借景抒情的咏物词,大多或是上片写景,下片抒情;或上片抒情,下片写景。而在这首词中,词人对于景与情二者的辩证统一,却作了妥贴而精当的安排。其结构,上片为:景→情;下片为:情→景→情。合全词而观之,即为:景→情→景。正因为此词在结构上有如此精心的布局,所以它比起一般词作的情景交融来,就更具一唱三叹的回环美,首尾一贯的整体美和情景迭现的对应美。

先看上片。起三句,点明春雨形成的经过。“墙头”三句,写春雨吹打嫩竹梢后的情景,以“青玉旆”喻被雨水冲洗而下垂的嫩竹叶,以“铅霜”喻竹竿外皮的白色护粉,观察细腻,譬喻新巧。此为词中之赋陈手法。《谭评词辨卷一》云:“‘墙头’三句,辟灌皆有赋心,前周后吴,所以为大家也。”这是称词人于此运用赋体写景的妙处。此为屋外景。“润逼”三句,由“琴丝”沾雨,“枕障”透凉和“帘竹”、蛛网三物转而写屋内之景。前面九句皆为雨中景,直至“邮亭”三句,雨中之“人”方才“千呼万唤始出来”,词人困于孤馆,百无聊赖,听雨入梦,好不凄恻。淡淡几笔,便勾勒出一个孤独者的形象。“奈愁极”三句,写雨频惊梦,难以入睡的幽独之感。上片由景见人,层层深入,叙写井然,照应严密。“邮亭无人处”,回应“春禽静”,“听檐声不断”回应“飞雨时鸣高屋”,而“困眠初熟”,又与“梦轻难记,自怜幽独”互为补充。如此布局,可谓严整之至矣。

再看下片。“行人”二句,写“潦妨车毂”,归计难成。“怎奈向”至“笛中哀曲”,借用典故,着意铺染,抒写归家不得的无限伤怀愁情,是为一篇之主脑,亦是全篇抒情之至笔。兰成,为庾信小字,他由梁使西魏时,恰值梁灭,遂被羁留长安。后仕周,不得南归,曾作《哀江南赋》和《愁赋》以述怀念故国之情。卫玠,晋之名士,人清秀而有羸疾。平阳客,是东汉经学大师马融,善琴笛。一次于平阳客舍闻洛阳客人怨笛之声,顿生思念京都的愁怀,遂作名篇《长笛赋》。这些典故似乎顺手拈来,但却十分恰切地传达出词人那种因春雨阻路而难以速归的哀怨愁苦之情。“况萧索”三句,再现雨景,但这种再现,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别具神韵的描述。着一“况”字,有承上启下,转折递进之作用。它将把词人从那种怀归不得而伤心落泪的愁境中暂时挪移出来,宕开一笔,转而写眼前之景。你看,一场春雨过后,庭园已成杂草丛生的世界:落花满地,而门外荆桃(樱桃)已经长出小桃。景物的变化,暗示着词人困守孤馆时间之长、怨情之深。这一段景物描写,是上片“墙头青玉旆、洗铅霜都尽,嫩梢相触”的进一步扩大和补充,亦是上片“自怜幽独”之愁情的延伸和升华。词人既是在伤春,亦是在悲己。虽是写景,实是抒情。不是写情,胜于写情。这是词人超于常人的高妙之处。正如陈洵《海绡说词》所云:“‘红糁’二句,复加一层渲染,托出结句。与‘自怜幽独’,顾盼含情。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美成信天人也。”的是中肯之论。结句“夜游共谁秉烛?”词人又从眼前景一下子陷入了悠悠无限的思归情中去了。余意凄绝,令人不能卒读。此结句犹如撞钟,与上片之歇拍“自怜幽独”“如常山蛇势,首尾自相击应”。回环往复,余味不尽。正如《谭评词辨卷一》所云:“‘况萧素’下,一句一折,一步一态,然周昉美人,非时世妆也。”恰恰指出了词人情景错写、回环曲折和前后照应的艺术表现手法的佳处。

首尾呼应的表现手法,这在周邦彦的词作中是常见的。如《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藕绝来无续处。当时相侯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余粘地絮。”后二句与首二句相呼应,“秋藕绝来无续处”与“今日独寻黄叶路”相呼应,“桃溪不作从容住”与“当时相侯赤阑桥”相呼应,短短一首小令,却有如此之多的回环呼应之处,且无丝毫的重复累赘之弊,这正显示了词人“因情敷彩”的高超本领。使得这首本为平常的追忆与情人别离的词作,显得深曲婉折,一唱三叹,极富沉郁顿挫之美。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美成词有似拙而工者,如《玉楼春》结句。……上言人不能留,下言情不能已,呆作两譬,别饶姿态,却不病其板,不病其纤。”所以如此,是因为主要得力于词中回环对应,映照自然的意脉相贯的句子。

胡云翼先生说过:“周邦彦词的特点是精于词法,在词的写作技巧上有所提高。过去柳永的词以平铺直叙为主,结构还是不免比较简单;周则在铺叙的基础上进一步求曲折、回环,变化较多。”又说:“他的词绝大部分都是即景抒情,字句雕琢的精工固不待言(有时嫌失之过甚);特别是结构的曲折和前后呼应,把许多层次组成一片,使全词具有完整性而又灵活自如,这是他的特长。”(《宋词选》)他这种善于在词中灵活运用首尾呼应的表现手法,对当时及后来的词人如姜夔、史达祖等影响都较大。姜夔《暗香》词,其下片“‘长记’四句,回忆当年梅之盛,人之乐,与篇首相应,造境既美,缀语亦精,此是缩笔,……章法自清真《六丑》得来”(唐圭璋《唐宋词简释》)。史达祖《湘江静》(暮草堆青云浸浦)一词,以曾经驻舟的断魂处为主脉,绾合今昔,往复曲折,笔笔转换,开合动荡,犹如常山之蛇势首尾相应,是艺术构思甚为巧妙的杰作。其中,不免受到周邦彦词的影响。周邦彦《大酺》这首词,直到当代仍然受人喜爱。已故女词人、著名学者沈祖棻曾作《涉江词·大酺·春雨和清真》一首,这说明它的词情和词法都是别具艺术魅力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云:“词至美成,乃有大宗。前收苏(轼)、秦(观)之终,后开姜(夔)史(达祖)之始,自有词人以来,不得不推为巨擘。后之为词者,亦难出其范围。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而这“沉郁顿挫”的表现形式之一,便是“首尾自相击应”的严密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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