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据】:
辛稼轩词,或议其多用事,而欠流便。予览其琵琶一词,则此论未足凭也。《贺新郎》云(略)此篇用事最多,然圆转流丽,不为事所使,称是妙手。(陈霆《渚山堂词话》卷二)
【词例】:
贺新郎
赋琵琶
辛弃疾
凤尾龙香拨。自开元、霓裳曲罢,几番风月。最苦浔阳江头客,画舸亭亭待发。记出塞、黄云堆雪。马上离愁三万里,望昭阳、宫殿孤鸿没。弦解语,恨难说。 辽阳驿使音尘绝。琐窗寒、轻拢慢撚,泪珠盈睫。推手含情还却手,一抹《梁州》哀彻。千古事、云飞烟灭。贺老定场无消息,想沉香亭北繁华歇。弹到此,为呜咽。
【解析】:
诗词中引用古代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通常称为用典,或称用事、使事。它的好处一是言简意赅,用最少的字表达出最丰富的内容。二是从所引的“事”可以加深对自己吟咏的事物的理解。三是韵味悠远,增强作品的艺术魅力。但如果运用典故不能映现当前情事,或凝固、板滞、晦涩难懂,往往会使形象缺乏鲜明色彩,作品陷于偏枯乏味。对于这种不能达到上述目的而又典故过多的作品,人们又讥为“獭祭鱼”或“掉书袋”。
辛弃疾《贺新郎》从题目《赋琵琶》看是一首咏物词。首句极言琵琶之精致。郑嵎《津阳门》诗自注:“(杨)贵妃妙弹琵琶,其乐器闻于人间者,有逻逤檀为槽,龙香柏为拨者”。接暗用白居易《长恨歌》“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诗意。“最苦”二句化用白居易《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诸句。“记出塞”一转,引出昭君出塞和亲事,接着具体描绘其马上琵琶,遥念汉宫的情景。李商隐《王昭君》:“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生春”(“隔生”犹言隔世)。欧阳修《明妃曲》:“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词即沿上引诗意。
下阕写北方故土音书断绝,寒窗下,思妇含泪弹琵琶以寄怨。“轻拢慢燃”,用白居易《琵琶行》:“轻拢慢撚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么》。”“推手”两句继写弹琵琶。汉人刘熙《释名·释乐器》:“枇杷,本出于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却曰杷,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欧阳修《明妃曲》本此,有“推手为琵却为琶,胡人共听亦咨嗟”句。《梁州》即《凉州》,唐西凉府所进边地乐曲。“《霓裳》奏罢唱《梁州》,红袖斜翻翠黛愁”(白居易)。其声哀怨可见。“贺老”,指开元、天宝间善弹琵琶的艺人贺怀智。元稹《连昌宫词》:“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接用乐史《李翰林别集序》:“开元中,禁中初重(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欲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焉’!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然承诏旨。……其三曰:‘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这首词借琵琶以抒怀,用事多,但无一不是哀怨之事,哀怨之音,从千古兴亡的感叹中,抒发自己难以言传的幽恨。无论上阕写琵琶的哀史,下阕写琵琶的哀音,所用典故,或化用的诗句,都既将君国之忧、身世之感,打并入其中,且均贴切应合。“望昭阳宫殿孤鸿没”,以“孤鸿”喻昭君,而这一“望”的形象,又不禁使人想起嵇康《赠秀才入军》的名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只是没有那种俯仰自得、游心太虚的情怀吧。陈廷焯编选《云韶集》评谓“此词运典虽多,却一片感慨,故不嫌堆垛。心中有泪,故笔下无一字不呜咽。哀感顽艳,笔力却高”。(卷五)又云:“稼轩词非不运典,然运用虽多,而其气不掩”(《白雨斋词话》)。这里指出,一、辛词用典,抒发了他内心的感慨,与其心中的血泪密切相关;二、并未因此掩盖作家所特有的气质、气势、气韵以至风格。故陈廷焯反对刘克庄将辛与陆游并列,称“放翁、稼轩,一扫纤艳,不事斧凿,高则高矣,但时时掉书袋,要是一癖”(《后山诗话》)。梁启超则云:“琵琶故事,网罗胪列,乱杂无章,殆如一团乱草,惟其大气足以包举之,故不觉粗率”(《艺衡馆词选》)。即幸赖“大气包举”,不然,便成“一团乱草”且又“粗率”了。
岳柯《程史》卷了记载:辛弃疾在酒宴上使妓迭歌其《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亲自击节,“遍问客,必使摘其疵”。岳柯曰:“微觉用事多耳”。辛“于是大喜,酌酒而谓坐中曰:‘夫君实中予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由此亦可见其对待自己作品(用典)的严肃态度。
怎样用典?沈德潜说:“实事贵用之使活,熟语贵用之使新,语如己出,无斧凿痕”。(《说诗晬语》)顾嗣立说:“作诗用故实,以不露痕迹为高,昔人所谓使事如不使也。(《寒厅诗话》)这些话都有道理。从用典多的辛词看,他往往在典中含有比喻,如《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他用了三个女人——王昭君、陈阿娇、卫庄姜和两个男人——李陵、荆轲的故实。但其中没有一个不使人扼腕、不使人感叹、不使人悲痛!周济《宋四家词选》称此词:上阕“北都旧恨”,下阕“南渡新恨”。上阕全是宫廷后妃的不幸遭遇,而以鹈鴂、鹧鸪、杜鹃等啼鸟作为陪衬,反映出远嫁、幽居和伤离的愁怨。所谓“北都旧恨”,或指徽、钦二帝的被掳北狩。下阕全是“一别永绝”的人生惨景。所谓“南渡新恨”,或指偏安一方,前途未卜。这种种沉痛深哀,似隐喻着辛弃疾的“中原子民不行王化,大仇不复,大耻不雪,平生志愿百无一酬”(谢枋得《祭辛稼轩墓记》)的斑斑血泪。这和写各种“不啼清泪常啼血”的啼鸟一样,是经过一番选择的。
在用典的诸多议论中,唐代诗僧皎然又提出诗中用典,不宜直用,要根据构思的需要,活用事典,推陈出新,开扩意境。他说:“用事不直,由深入义类”(《诗式·诗有四深》)。西晋挚虞《文章流别论》云:“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辨言过理,则与义相失”。稍后刘勰更云:“故金锡以喻明德,圭璋以譬秀民,……凡斯切象,皆比义也。至如‘麻衣如雪’,‘两骖如舞’,若斯之类,皆类者也”(《文心雕龙·比兴》)。所谓“义”,指事物内部之义蕴;所谓“类”,指事物外部之状类。这样“用事不直”,使诗情景交融,意境浑成,达到更高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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