櫽括法


【依据】:

櫽括唐人诗歌为之,是亦集句之义。然其间话意联属,飘飘然有豪纵高举之气。酒酣耳热,浩歌数过,亦一快也。(赵闻礼《阳春白雪外集》)

【词例】:

小梅花

贺铸

城下路,凄风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岸头沙,带蒹葭,漫漫昔时流水今人家。黄埃赤日长安道,倦客无浆马无草。开函关,掩函关,千古如何不见一人闲? 六国扰,三秦扫,初谓商山遗四老。驰单车,致缄书,裂荷焚芰接武曳长裾。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乡安稳处。生忘形,死忘名,谁论二豪初不数刘伶!

【解析】:

櫽括法,乃依某种文体原有的内容、词句改写成另一种体裁。櫽括前人诗篇,各有利弊。原作的立意,用语可资凭借,却也为后来者骋才运思带来桎梏。如能融合无间、浑然一体、化古为今、推旧出新,方为上乘之作。多数櫽括之作皆过于雕凿生硬,人工痕迹明显,有时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只有少数作家的成功之作,方能删减原诗句意,补充新意,用古人如己出,节省笔墨,丰富内涵。贺铸此词,便是这方面的优秀代表作。

贺铸一生命运多舛。虽文武全才,志向远大,却沉沦下僚,才不得施。故诗词中多牢骚愤闷语,以泄心中不满。此词评点古人,否定世俗的名利观念,推崇“生忘形、死忘名”的超脱豁达,表明自己的人生观,当然,这是贺铸失意时的愤激语,他并不是一位隐士或酒徒。词开篇即櫽括唐诗。顾况《悲歌》云:“边城路,今人犁田昔人墓。岸上沙,昔日江水今人家。”贺铸用其语与意,叹息人世间的变化无常,然融入“凄风露”、“带蒹葭”,在茫茫苍苍的画面上,涂抹上一层浓厚的凄凉寂苦的况味。语意之沉痛悲苦,皆超过顾况诗。可以体会词人是在极度抑郁困苦的境况中作此词。接句仍化用顾况诗。顾况《长安道》云:“长安道,人无衣,马无草。”长安道谓朝京仕途奔走之路。仕途多挫折,故自云“倦客”。贺词还衬以“黄埃赤日”的酷烈环境,突出人渴马饥,憔悴落魄的奔波之苦。贺铸嘲人是虚,嘲己是实。嘲己乃正话反说,愤慨朝廷的不识人才。两首顾况诗结合到一起,揉以己意,面貌一新。碌碌奔走之“倦客”,放到“今人犁田古人墓”的背景下,到头来不是一场空吗?贺词之櫽括,语意更多层次,曲折深沉,耐人寻味。更奇妙的是,将不同的作品融为一体,却丝毫不见斧凿痕迹,处处如作者新创。关键是作者有这方面生活的深刻体验,古人之感慨化为己身之遭际,脱口而出,浑然天成。上片歇拍因此有这冷然一问:函关时开时闭,你争我夺无休无尽,千古纷纷攘攘,“你方唱罢我登台”,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愿意闲隐避世,不参加角逐呢?这里对世俗的追名逐利之否定,便是櫽括两首顾况诗的进一步推衍。贺铸也没有逃脱这个牢笼,歇拍之诘问便是他“此路不通”后的痛苦反省。戴叔伦《淮南逢董校书》云:“如何百年内,不见一人闲!”即为贺词之所本。“函关”则承“长安道”而来,前后呼应,语意联贯。下片咏秦汉以来的一些具体史实,作为上片所抒感慨的论证。汉灭六国,扫三秦,湒同宇内,不参加这场逐鹿的,鲜有其人。起初尚有商山四皓看破红尘,置身局外,但最终因吕后驰车致函、卑辞厚礼招请,一个个便撕下隐者面具,在京都帝王门下走动起来。可见千古难得有真正闲隐的高士,也没人真正领会“昔时流水今人家”的变化无常。皆堕入庸庸尘世,名利熏心,不知自检。如此以来,只有“深入醉乡安稳处”的酒徒,才是真正的旷达超脱者,如阮藉、刘伶等,不把形骸和名利当一回事,更不在乎他人的议论。贺铸最后只能从这些人中寻找知音。下片多用典,只在详细发挥上片语意,故贺铸此词整体上是櫽括唐诗而成。

词中櫽括体,倡自苏轼。苏轼《水调歌头》小序云:“建安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为歌词。余久不作,特取退之词,稍加櫽括,使就声律,以遗之云。”韩愈原诗名《听颖师弹琴》,乃唐代写音乐的名篇。苏轼此词不仅保存了韩诗的妙趣和神韵,且时有发挥,翻进一层。如结句变韩诗的“湿衣泪滂滂”为“无泪与君倾”,更写尽演奏者技艺之高超,乐音之感人。苏轼词的櫽括不限于唐诗,其《哨遍》则巢括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写归隐山林的志向。贺铸与苏轼交往密切,其词亦深受影响。贺铸曾自夸曰:“吾笔端驱使李商隐、温庭筠,常奔走不暇。”(周密《浩然斋雅谈》转引)这有时表现为用前人成句,有时就是櫽括。如《攀鞍态》云:“濘倚碧云如有待,望新月,为谁双拜?细语人不闻,微风动、罗裙带。”乃櫽括唐李端的《拜新月》。李诗曰:“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第一花》云:“豆蔻梢头莫漫夸,春风十里旧繁华”。乃櫽括杜牧《赠别》。杜诗云:“娉娉袅袅十三余,荳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此类实例,在贺词中举不胜举,形成贺词的一大特色,而且时有成功之作。近人夏敬观称赞曰:“小令喜用前人成句,其造句亦恒类晚唐人诗。慢词命词遣意,多自唐贤诗篇得来,不施破碎藻采,可谓无假脂粉,自然秾丽。”(手批《东山词》)可见贺铸用櫽括法之频繁及成就之高。苏轼之后,櫽括法在宋词中已得到普遍使用。此法与古代文人多读书、喜用典、擅长到古诗文中寻找灵感的习俗相投合。与贺铸同时的周邦彦,“长短句纯用唐人诗句”(周密《浩然斋雅淡》)如《琐窗寒》“洒空阶,夜阑未休,故人剪烛西窗语。”用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应天长》“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用韩翃《寒食》“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南宋大家辛弃疾,以善用典著称,更是个中老手。他的词亦不限于櫽括唐诗,经、史、杂著皆随手拈来,时有妙文。櫽括法在他手中,运用得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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