纡回惝恍


【依据】:

沈际飞曰:欲载愁,愁又无着,意绪纡回惝恍。按似亦为忧时而作。言浦涨春江,正拟鸳鸯戏暖。谁知数声柔橹,忽又碧树生秋。乃舟子欲载愁归去,而无处非愁,将从何处载将归去乎。托意深微矣。(黄苏《蓼园词选》)

【词例】:

谒金门

张元斡

鸳鸯渚,春涨一江花雨。别岸数声初过橹,晚风生碧树。 艇子相呼相语,载取暮愁归去。寒食烟村芳草路,愁来无着处。

【解析】:

张元干是南宋初期著名的爱国词人。他和年辈稍晚的张孝祥是上承苏轼、下启辛弃疾豪放词的代表人物,世称“二张”。张元干的词风,以靖康之难为界,体现为两种不同的面貌。在前期,他虽已有词名(周必大称他“在政和、宣和间已有能乐府声”),但未能摆脱“词为艳科”的旧格局。靖康元年(1126),金兵渡黄河围攻汴京,张元干入主持汴京防务的李纲幕,亲自参加了东京保卫战。以后在离乱生活中又接触到更为广阔的现实生活,词风大变,把时代社会的重大主题纳入其中,歌颂抗战,反对投降,感时抚事,愤世嫉邪,形成了“长于悲愤”(毛晋《芦川词》跋)的基本特征。《四库全书总目》称:“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这是芦川词的主流。此外,他也写一些清丽韶秀的婉约小词,体现了他的另一面词风。这首《谒金门》即属后者。

上片写情侣分别的情景。“鸳鸯渚,春涨一江花雨”,交代了分别的时间、地点、环境。当春天水位上涨、如雨落花飘洒江面的时候,一对情侣正在“鸳鸯渚”依依话别。这两句本来只是景物描写,我们何以识它写的是情侣分手呢?依据主要有二:一是下一句的“别岸”,补出了离别的意思;二是渚名“鸳鸯”,已暗寓离别者乃情侣也。鸳鸯鸟雌雄不离,故人们常以之喻指形影不离的情人或夫妇。五代孙光宪的一首抒写别情的《谒金门》词曰:“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羡慕鸳鸯成双成对情深意长,感叹自己如孤鸾落寞无援。柳永《甘草子》(秋暮)的主旨是思妇悲秋怀人,其中有“雨过月华生,冷彻鸳鸯浦”两句,“鸳鸯浦”即暗指当初她与“粉郎”的洒别地点。情侣在分手之际,见到春江水涨、落花如雨,自然更增添了几分凄凉,几分悲伤。“别岸数声初过橹,晚风生碧树”,是说送者还在“别岸”依依不舍,行者所乘之舟已有“欸乃”之橹声传了过来,很快就驶了过去。送者伫立“别岸”目送行舟,内心怅惘万分,恰又有生于“碧树”的“晚风”频频吹来,使她身心俱生出阵阵寒意。

下片撇开“别岸”之送者不提,转述行者与船夫(艇子)的一番对话。船夫刚才已目睹他们悲悲切切生离别的一幕,现在又见到闷坐舟里的行者愁锁双眉,泪眼汪汪,好生不忍,便招呼他说:不必难受,待我替你把郁结心头的“暮愁”送归原处就是了。“寒食”两句,应是行者的答语,大意是说,眼下正当寒食时节,沉沉暮烟遮住了村落,萋萋芳草阻隔了道路,怎能把“暮愁”送走呢?更何况“暮愁”的来路不明,又能把它送到哪里去呢!“愁来无着处”,换言之,即是“四方皆来愁”的意思,也就是黄蓼园所说的“无处非愁”。这样,纵有“艇子”“载取暮愁归去”的好意,行者的“暮愁”终究是无法消除的了。唐宋诗词里,形容忧愁深广的佳句很多,如杜甫的“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薛逢的“百忧如草雨中生”(《长安夜雨》),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贺铸的“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武陵春》),等等,都是用“化无形为有形”的构思法。张元干以“愁来无着处”形容忧愁铺天盖地、交加而来,未经他人道过,很是新颖别致。与其曾师从的徐俯的名句:“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卜算子》)有双峰并峙之妙。

通过上面的解析,可以知道沈际飞称此词“意绪纡回惝恍”(愁苦悲伤的心绪表现得曲折婉转)是“搔着痒处”的。但词中的“愁绪”究竟是什么?他未曾展说。黄蓼园认为,此词“似亦为忧时(忧念时世)而作”,“托意深微”,很值得玩味。张元干本是个激昂忠愤的爱国志士,他一生积极主张抗金,坚决反对朝廷议和,抗战派领袖李纲于靖康元年末罢免,张元干也因此被“罪放”出京。绍兴元年(1131),宋高宗赵构任用秦桧为相,张元干不愿与奸臣同朝,以将作监丞致仕闲居,先后达20年之久。其间因赠词主战派人士李纲、胡铨,遭秦桧迫害,竟被交付大理司审处,以至削籍除名。因此,张元干的一生,大都处于遭忌恨、受排斥的压抑境地。此词写情侣的依依分别,写分离双方都是愁绪满怀,无法排遣,很可能寄托了词人对于志同道合的抗战派人士纷纷受到贬谪的怨苦心情,寄托了词人对于“故宫离黍”、“天意从来高难向,况人情老易悲难诉”(张元干《贺新郎》)的悲愤意绪。这或许就是黄氏所说的“托意深微”吧。

毛晋《芦川词跋》认为,张元干的有些词“极妩秀之致”,可以与周邦彦、姜夔词“并垂不朽”。《四库全书总目》称其词“与秦观、周邦彦可以肩随”,都肯定其婉约词也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南宋以前,婉约词多言儿女之情或离情别绪。张元干的这首《谒金门》,表面上也是写情侣的分离,而且写得“纡回惝恍”,凄惋缠绵,其实并非专抒一己之私情,而是寓托了他对国家兴亡、现实政治的深切忧虑。就兴寄遥深这点而言,他要比周邦彦诸人高出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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