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日入空山海气侵, 秋光千里自登临。
十年天地干戈老, 四海苍生吊哭深。
水涌神山来白鸟, 云浮仙阙见黄金。
此中何处无人世, 只恐难酬烈士心。
其二
满地关河一望哀, 彻天烽火照胥台。
名王白马江东去, 故国降幡海上来。
秦望云空阳鸟散, 冶山天远朔风回。
楼船见说军容盛, 左次犹虚授钺才。
其三
南营乍浦北南沙, 终古提封属汉家。
万里风烟通日本, 一军旗鼓向天涯。
楼船已奉征蛮敕, 博望空乘泛海槎。
愁绝王师看不到, 寒涛东起日西斜。
其四
长看白日下芜城, 又见孤云海上生。
感慨河山追失计, 艰难戎马发深情。
埋轮拗镞周千亩, 蔓草枯杨汉二京。
今日大梁非旧国, 夷门愁杀老侯嬴。
顾炎武
清顺治二年(1645)五月十五日,南明福王朱由崧弘光政权于清军攻占南京垮台后,这年闰六月浙江义师公推张煌言等人去台州迎鲁王朱以海在绍兴就位监国。其时,郑芝龙、黄道周、郑鸿逵等拥立唐王朱聿键于福州,建元隆武,遥授顾炎武为兵部职方司主事。次年(1646)六月,清军攻占绍兴,鲁王在张名振的保护下浮海南逃。同年秋,清军入福建,郑芝龙降清,朱聿键逃到汀州被俘,死于福州。《海上》诗共四首,约写于唐王濒临倾覆时。作者登高望海,情满于山,意溢于海,百感交集,注入了这组爱国思想一线贯穿而苍茫雄浑的诗中。
其一人手擒题。“日入空山”,暮色降临,挟着海水的腥味和湿气的海风,侵人肌肤;放眼远望,“秋光千里”,但只有独自一人登临。从“侵”字见海气之重;从“自”字见已身之孤;情与景会,妙合无垠。诗人的寂寞怀远,隐然可见,非只是叙事(点时、地与季节)写景也。接云,“十年天地”,时间不谓不长,然政治腐败,民不聊生,愈演愈烈,最后终于导致清军入关、明王朝覆灭。战争连年,生灵涂炭,天地也为之衰老了。“老”,衰老,变老。语本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四海”,旧指全国各处。以上四句,前二句总揽“登临”,应题“海上”;后二句感叹连年战乱,给人民带来莫大痛苦。
颈联用典。《史记》卷28《封禅书》:“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白鸟”,白羽之鸟,如鸥鹭之类。诗人目击鸥鹭振羽,俯仰海面,想象它们是从海外神山飞来的;烟雾迷离,仿佛望见了那黄金做成的仙人宫殿。思绪万千,心驰神摇,故眼前一切似虚似实,似幻似真——而这,正是诗人爱国情怀的升华。这两句诗笔超脱,神行纸上,于空灵中使人体会到底蕴的深厚。尾联仍承前意:谓在神山仙阙中(似隐喻明海上抗清之地)虽可过人世的生活,但如此恐也难实现烈士们复明的志愿了。“烈士”,《庄子·秋水》:“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即贾谊所称的“烈士徇名”者,指坚贞不屈的刚强之士。《清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本)称:“黄节注引《南疆逸史》:‘鲁王之出海也,富平将军张名振弃石浦,以舟车扈(随从)王至舟山,黄斌卿不纳。’”以为指张名振被拒事。(李瑶《南疆绎史勘本》卷六亦有记载,个别文字略异)。这里似不必如此拘泥,实则当诗人“登临”之际,心事浩茫,环顾宇内,抗清大业屡遭挫折,拯斯民于水火者,虽仍有人在,但“欲回天地”,又绝非易事;流亡海上,也只能暂避一时。这两句是对国事忧心如焚的浩叹之音,从中也可窥见诗人的洞察形势的敏锐眼光。
首联是对当时抗清局势的鸟瞰,归结为一个“哀”字。“关河”,源于《史记》卷69《苏秦传》:“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后泛指一般山河、国土。陶潜《赠羊长史》:“岂忘游心目,关河不可逾”。总之诗的首句是对山河易色,国土沦丧,遍地疮痍的概述。接云“烽火照胥台”。“胥台”,姑胥台的省称,即姑苏台。在今苏州市西南山上。《越绝书·吴地传》:“胥门外有九曲路,阖庐造以游姑胥之台,以望太湖,中窥百姓,去县三十里”。越国攻吴,吴太子友战败,遂焚其台。顺治二年(1645)六月七日,清军攻占苏州。从字面看这句似指此事。但这年四月以后,大江南北还发生了一系列事件:先是四月二十五日清军攻陷扬州,史可法被执,不屈遇害。清军下令屠城,十日封刀,被杀者八十余万人。五月十五日清军进入南京,弘光政权亡。此后江阴和嘉定两城人民又进行了惊天地泣鬼神的英勇斗争。所以这“彻天烽火”实涵盖了大江南北广袤地域即“满地关河”的火与血,并非专指某一地。由此以下具体写诸王的或亡或遁或处于风雨飘摇中之“哀”。“名王白马江东去,故国降幡海上来。”“名王”见《晋书》卷6《元帝纪》:太安之际,童谣云:“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说司马氏五王南渡,后来琅琊王司马睿即帝位,是为晋元帝。“江东”,自汉初至隋唐称自安徽芜湖以下的长江下游南岸地区为江东。“降幡”,降旗。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咏晋朝王浚率水军攻吴,吴王孙皓投降,有“一片降幡出石头”句。石头城即南京。此颔联二句似指清军攻占南京,福王逃往芜湖,被俘,弘光政权灭亡。
“秦望云空阳鸟散,冶山天远朔风回。”“秦望”,山名,在浙江绍兴县东南。《水经注·浙江水》:“秦望山在州城正南,为众峰之杰,陟境便见。”《史记》云:秦始皇登之以望南海。浙江余杭县、江苏江阴县均有秦望山。这里当以绍兴之山为是。“阳鸟”,鸿雁一类候鸟。《尔雅·释鸟》:“凫雁丑”。疏:“雁,阳鸟也”。《书·禹贡》:“彭蠡既猪(潴),阳鸟攸居”。疏:“鸿雁之属,九月而南,正月而北。此鸟南北与日进退,随阳之鸟,故称阳鸟”。上句似指这年六月绍兴城陷,鲁王流亡海上。“冶山”,在今福建福州市旧城东北隅,山西北有欧冶池,相传春秋时欧冶子铸剑于此。“朔风”,即朔吹,北风。这里以朔风喻清军。下句似指远在福建的唐王朝朱聿键亦处于清军围攻的窘境。据李瑶《南疆绎史勘本》卷三:“大兵(指清兵)已出衢于州,于八月乙末抵仙霞关。……丁酉,王(指唐王)自延平出奔。……庚子,入汀州城。”后并云“王死于福州”。结联“楼船见说军容盛,左次犹虚授钺才。”此二句紧承上意。“楼船”,有叠层的大船,古代多用于作战。此指唐王部下郑鸿逵等所率领的水师。“左次”,指军中。《易·师卦》:有“师左次,无咎”的话。“授钺才,指具有统帅的人才。上句赞唐王的“军容盛”,下句惜其军中尚乏统帅之才。
这首诗首联总揽清军入关南下后,全国各地(“满地关河”)战火连天(“彻天烽火”)而实际上复明之事已濒绝境。颔、颈、尾三联分述南明诸王的或亡(福王)或遁(鲁王)或仍在危难中坚持斗争(唐王)。作者奇希望于唐王,固因除此别无所托(此时原封永明王的朱由榔尚未即桂王位),但更主要的是,唐王在诸王中较有作为,能较清醒的认识现实。他即位后,“勤于听政”,“丙夜(三更)不休”,“慨然以复仇雪耻为务,布衣蔬食,不御酒肉,敕司礼监行宫不得以金玉玩好陈设。器用瓷锡,帷幄被褥布帛,绝去锦绣”(《南疆绎史勘本》卷三)以及拒进美女十二人充后宫,由延平逃出犹载书十佘麓等。无疑在史称南明三王朝(福王、唐王、桂王。又称为“前三藩”)以及鲁王中,是真正决心复明的一位。本诗中概括了丰富的内容,中二联对偶工稳,具见诗人的艺术造诣;且深厚的爱国思想贯穿全篇,虽用典用史实较多,但挟情韵以行,仍不失为咏史诗中的杰作。
这首诗以历史的殷鉴反对乞师日本和寄复明希望于唐王,从而表现出作者的爱国情怀。首联用高度的概括叙述了一段史实。“南营乍浦北南沙,终古提封属汉家。”“乍浦”,镇名。在浙江平湖县东南部,滨临杭州湾。元置市舶司,开港对外贸易。“南沙”,位于上海崇明县南。《明史》卷91《兵志》:“嘉靖二十三年,时倭寇纵掠杭、嘉、苏、松,南京御史屠仲律言五事,其守海口云:守鳖子门乍峡(即乍浦),使不得近杭、嘉。”原来明朝建国后,日本处于南北朝分裂时期,割据势力增大,幕府控制不了“大名”(诸侯),沿海一带的“大名”,组织没落武士、浪人和商人,与汉奸、奸商勾结,经常武装侵扰东南海疆,史称“倭寇”(“倭”是日本的古称)。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到明世宗嘉靖后期达到高潮。后来在抗倭名将戚继光募集和训练的金华义乌农民和矿工的“戚家军”的打击下,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才平静下来,实现了“但愿海波平”的愿望。诗人在这里借其中一事,说明中华国土从来是属于“汉家”的。“提封”亦作“隄封”,指国土。《汉书》卷23《刑法志》:“提封万井”。颜师古注引李奇曰:“提,举也,举四封之内也。”指诸侯或宗室的封地,亦指国内四方之境。颔联“万里”二句下作者原注:“去年,诚国公刘孔昭自福山入海口”(福山在常熟县北,临长江。海口,指崇明县海口)。按《明史》卷128《刘基传》称刘孔昭“崇祯时出督南京操江。福玉之立,与马士英、阮大铖比(勾结),后航海不知所终。”作者以为刘孔昭航海往日本。据首联史实,引发当前现实,诗意谓刘孔昭此举非是,表明不可乞师日本。
“楼船已奉征蛮敕,博望空乘泛海槎。”西汉时根据地方特点训练各个兵种,江、淮以南各郡训练水军,称为“楼船”。汉武帝拜杨仆为“楼船将军”(见《汉书》卷90《杨仆传》。西汉张骞奉汉武帝出使大月氏等国,后封骞为博望侯)(《汉书》卷61《张骞传》)。又,《荆楚岁时记》载: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至天河。“槎”,木筏。这里以张骞比拟刘孔昭。这两句仍承上意,谓唐王军队已受命抗清复明,如刘孔昭之乘槎浮海,乞师日本,自会徒劳无益。尾联总结前意,抒“登临”之感:唐王的军队久望而不至,令人惆怅之极,此刻唯见寒涛东起,日落西斜,一片荒凉景色。“王师”,帝王的军队,出于《诗·周颂·酌》:“於铄王师,遵养时晦。”这首诗多用史实,用典,但爱国情愫,仍回环通首,迤逦不尽,终至呼出“愁绝”之声。亡国哀思,痛彻肺腑,令人凄然。
前三首主要是以叙事为主,这首着重抒发诗人“登临”之感。破题“长看白日”与第一首“日入空山”呼应,凝思低徊,心潮翻复。“芜城”即广陵城。鲍照作“芜城赋”,因名。郡治故城在今扬州市东北。首联两句似说,遥望扬州此刻也正夕阳西下,史可法已经殉国;引领东望,孤云又从海上升起,那该是鲁王漂泊处吧(鲁王1653年取消监国名义,后病死台湾)。“长看”“又见”互文见义。抚今思昔,心驰两地,情同一脉,沉痛深哀,浮漾纸面。颔联继续抒怀。如今,清军长驱南下,福王殉难,鲁王浮海,国脉不绝如缕。追思山河破碎,复明之事日益陷入窘境,而诗人深情如昨,矢志不移,这是应予肯定的。但对于造成如此艰难局面,他归之于“失计”——用兵不得法,显然却非主因了。盖福王弘光政权内部矛盾重重,大权控制在阉党余孽马士英、阮大铖之手,卖官鬻爵,腐朽糜烂。誓死忠于明王朝的兵部尚书史可法,驻军扬州,却无法节制江北四镇的骄兵悍将。“城存与存,城亡与亡,我头可断,而志不可屈”(《小腆纪年附考》卷7《史可法致多尔衮书》),除殉国别无出路。扬州城陷,江北屏障尽失,清兵渡江,马士英尚谓“长江天堑,敌不足虑”。南京城破之时,福王正在荒淫夜宴中。鲁王朱以海,唐王朱聿键,这两个政权非但不能联合抗清,始终互争真伪,形同水火。而对待退出北京后仍有六七十万大军的农民起义军李自成、张献忠,虽偶有局部联合,但始终抱着“灭贼复仇”“不共戴天”的态度。弘光政权还企图与清廷勾结,“合师进讨,问罪秦中,共枭逆贼之头”(《小腆纪年》卷一《弘光纪》)。故抗清复明濒临绝境,主要非由于“戎马”(战争)“失计”也。
颈联仍沿上意,回视以往。“埋轮”,敌人进攻时,埋车轮于地,以示坚守不退。《孙子·九地》:“是故方马埋轮,未足恃也”。曹操注:“方,缚马也;埋轮,示不动也”。“拗”,折断。《尉缭子》:“拗矢折矛抱戟”。“千亩”,见《史记》卷4《周本纪》:“(宣王)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司马贞《索隐》:“千亩,地名也,在西河(即今山西)介休县。”“埋轮拗镞周千亩”这句,用典使事,其意不过说复明抗清的战争失利,接以“蔓草枯杨”之荒寒景色,喻北南二京相继沦陷,感慨故国所处的现实。尾联感叹明朝已矣,自己虽存忠义之心,但却报国无门了。侯嬴(?-前257),战国时魏国人。年七十岁,任大梁(今河南开封)夷门(东门)的守门小吏。后被魏安釐王之弟信陵君迎为上客。魏安釐王二十年(前257),安釐王派将军晋鄙救赵,屯兵不敢前进。他献计信陵君,设法窃得兵符,并推荐勇士朱亥击杀晋鄙,夺取兵权,因而胜秦救赵(见《史记》卷77《魏公子列传》)。作者以侯嬴自比,以大梁指清军所占中原之地。他曾多次主张复明之计在于进击中原。至此,诗人的“愁杀”之情汪洋恣肆,几至临纸呜咽了。这与当时的无情现实是相符的。未久,“十一月,王师(指清军)下建宁、延平等府,唐王走汀州、执而杀之”(张穆《顾亭林先生年谱》)。诗人的希望已临完全破灭的边缘了。
论诗向有悲慨一格,如“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样“羽声慷慨”之音(《史记》卷86《刺客列传》);如“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那样的“悲歌慷慨”之声(《史记》卷7《项羽本纪》);如“大风卷水,林木为摧”,“壮士拂剑,浩然弥哀”那样的“悲慨”之境(司空图《诗品》);都表现出虽悲犹壮,慨当以慷的情怀。而《海上》四首,也正是这样的作品。借用赵翼论元遗山诗的话则是:“以宗社丘墟之感,发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瓯北诗话》卷八)。本诗以叙事为主,且用事用典较多,但寓抒情于叙事,既以有限的笔墨反映出广阔的社会生活,且韵致深厚,是同类作品中之“有滋味者也”。林昌彝称这四首诗“无限悲浑,故独超千古,直接老杜”(《射鹰楼诗话》)。其雄浑沉着,苍凉中不失劲健,虽悲慨而风骨凛然,确近杜甫的“雄浑丰丽,沉着痛快”(《杜诗镜铨》引王士祯评《秋兴》语);“云霞满空,回翔万状,天风吹海,怒涛飞涌”(《杜诗镜铨》)引陈眉公评《秋兴》语),又表现出顾炎武的独特家国之感。古人对律诗往往偏重中间二联,以“两联为主,起结辅之”。这又是和“律诗重在对偶”不可分的。这四首诗不仅对偶工稳,且无论虚实相对、数字(如“十年”“四海”等)相对,于生动空灵中,犹见气势笔力,使全诗振起,倍觉精彩。而“词必己出,事必精当,风霜之气,松柏之质,两者兼有”(沈德潜《明诗别裁集》卷11),于此诗中尤可见之。潘德舆称“明遗民诗,吾深畏一人焉,曰顾亭林”(《养一斋诗话》卷3),当非过誉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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