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已无干净土, 师相方开都督府。
阃外只知蟋蟀经, 禁中早转虾蟆鼓。
一朝制置敕书颁, 搘拄淮南敢惮艰。
戎马新闻辟君实, 讹言偏误走文山。
铸成此错皆天耳, 忠义要为当代倚。
得贤曾号小朝廷, 敢死终成好男子。
老鹳嘴前烽满天, 又见都统冒戈鋋。
摩云阵自盘三叠, 裹血身犹奋一肩。
眼前日见边疆坏, 岂特卢龙有人卖?
只缘社稷勉图存, 如此国家堪几败?
北兵闻说指临安, 风鹤传来心胆寒。
寡妇孤儿愁孰诉, 残山剩水梦都难。
臣身岂冀须臾活, 臣力惟思两宫夺。
瓜州月黑战方鏖, 蒲市风寒营早拔。
诏书屡劝宁不闻, 死耳岂作降将军!
国殇一首流骚怨, 沙碛双旗闪怒云。
茫茫天水空遗业, 黯黯冬青埋一锸。
气运难回白雁谣, 君臣同入红羊劫。
下马今来酹此尊, 可曾阁部与招魂。
前身本是同时客, 袍笏虚堂夜共论。
吴锡麒
“双忠”,指南宋未年爱国将领李庭芝和姜才。庭芝,字祥甫,随州(今湖北随县)人。淳祐中,登进士第。宝祐末,贾似道用为制置参议,不久知濠州(今安徽凤阳东北)。开庆元年(1259),驻扬州,主管两淮制置司事。咸淳五年(1269),以京湖制置大使督师援襄阳,由于范文虎牵制,襄阳失守,被贬官。不久,元军围扬州,又起为两淮制置司。德祐元年(1275)春,贾似道统率的宋军大溃于芜湖,沿江诸城或降或逃,庭芝独守扬州,屡杀招降者。十月,元军破临安,留元帅阿术围扬州。次年,已降元的谢太后两次令降,均坚决拒绝。其后,又屡杀招降者。后扬州食尽,方突围,拟由海路,至福州与益王会合,行至泰州,被阿术俘获,执至扬州被杀。姜才,濠州人,短小精悍,骁勇善战。与庭芝共守扬州,期与俱死。突围至泰州被俘,执回扬州被剐杀。二人死后,后人在今扬州东面江都梅花岭立祠祭祀,这首诗即为临祠凭吊之作。
诗篇开头,交待南宋末年风雨飘摇的严峻形势,谴责权臣的荒淫误国。“江南已无干净上”,语出《宋史·汪立信传》。咸淳十年(1274),汪立信以沿江制置使、江淮招讨使募兵援沿江诸城,在芜湖遇贾似道,贾问汪将何往,汪回答:“今江南无一寸干净地,某去寻一片赵家地上死,第要死得分明尔。”江南半壁江山,竟被元军践踏得七零八落,形势危殆,“师相方开都督府”。“师相”,指权臣贾似道,理宗时拜右丞相,度宗立,拜太师。“都督府”,都督诸州军事的机关。贾似道在相位期间,贿赂公行,群小竞进,斗蟋蟀,玩宝物,终日淫乐,弄得朝政日非,国势日衰。“阃外”二句即讽此。“阃”,指国门,《史记·冯唐传》有“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之语,这里“阃外”即指贾似道。“虾蟆鼓”,即虾蟆更,以虾蟆叫声似更鼓,故称。宋时宫中,五更之外尚有一更,称为六更,又称虾蟆更。周遵道《豹隐纪谈》谓:“盖内楼五更绝,柝鼓变作,谓之虾蟆更,禁门方开,百官随入,所谓六更者也。”此以“早转”二字,暗喻宋之将绝。贾似道肆行威福期间,襄阳形势危急,他竟置若罔闻,但为蒙蔽视听,却又一再要求“行边”,暗中再指使腹心上章留己,最后导致襄阳失陷。咸淳十年秋,元军水陆并进,直指临安,形势更加危急,在朝野舆论的压迫下,贾似道才不得不“始开都督府临安”,率兵迎战,结果大败于芜湖,直接导致了南宋败亡的可悲结局。
“一朝制置敕书颁,搘拄淮南敢惮艰。”庭芝就是在国势如此艰危的情况下出镇两淮的。“制置”,制置司,宋官名,掌谋画调度军队之事。“搘(zhī)拄(zhǔ),支撑。庭芝初为制置司参议,移镇两淮,“与似道议栅清河五河口,增淮南烽百二十。继知濠州,复城荆山以备淮南。皆切中机会。”(《宋史》本传)主管两淮制置司事后,又注意恢复盐业,招抚流亡,加固城防,不惮艰苦,用心良苦。同时,大力罗致人才,陆秀夫(字君实)等就是这时来到庭芝幕中的,“时天下称得士多者,以淮南为第一,号‘小朝廷’。”(《宋史·陆秀夫传》)当时,还有可能与另一爱国将领文天祥联合。文天祥(号文山)在南宋降后,以右丞相兼枢密使往元营谈判,因抗争,元丞相伯颜拘之。押至镇江,脱逃至真州(今江苏仪征),宋将苗再成出迎,共商复兴大计,遣使四处约结。但天祥未至时,扬州有逃归士兵言:“(元人)密遣一丞相人真州说降矣。”庭芝信以为真,不仅不接纳天祥,相反“使再成亟杀之”,天祥不得不入海至温州与益王会合。如不发生这一误会,局面或会另有改观。“戎马新闻辟君实,讹言偏误走文山”二句,一言所得,一言所失,寄寓了很深切的感慨。但在当时复杂的情势下,这又能怪得谁呢?“铸成此错皆天耳”,诗人只好仰天作此惋叹了。但“忠义要为当代倚,得贤曾号小朝廷,敢死终成好男子”庭芝“忠义”、“得贤”、“敢死”,终究是当时国家足可依靠的栋梁之材。以后形势的发展,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紧接四句,即写庭芝、姜才等英勇抗敌的壮举。“老鹳嘴”,在今江苏仪征东南,阿术围真州时,苗再成、赵孟锦曾率兵与敌大战于此。“都统”,指姜才,时任通州副都统。“戈鋋”,皆兵器名,鋋是一种铁把短矛。阿术攻下真州后,乘胜攻扬州,姜才在三里沟布下三叠阵迎战,得胜。接着又与阿术战于扬子桥,日暮兵乱,流矢射穿肩膀,血流不止,姜才拔出流矢,挥刀向前,所向披靡。这一仗虽最终未能获胜,但姜才“裹血身犹奋一肩”的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精神,却足可惊天地而泣鬼神。
再下四句,对当时局势发表议论。“卢龙”句,用汉末田畴故事。建安十二年(207),曹操北征鸟桓,因夏季多雨,沿海道路不通,田畴建议出卢龙塞(今河北迁安西北,喜峰口至冷口一带),并率人充当向导,给乌桓以出其不意的致命打击,对平定乌桓作出了重大贡献。事后,曹操上表封田畴为亭侯,田畴坚辞,说:“岂可卖卢龙之塞,以易赏禄哉?”“如此国家堪几败”,本南宋末大臣王爚语。据原注:“王爚因张世杰败于焦山,复言曰:‘今世杰以诸将心力不一而败,不知国家尚堪几败耶?’”一面有人英勇抗战,一面却又有贾似道之类的人消极抗战,致使国土片片沦丧,岂只是“卢龙”有人出卖?国家已经如此千疮百孔,还能经得起几回失败呢?沉痛中饱含着愤懑,与篇首对“师相”的谴责后先呼应。
元军包围扬州的次年,即德祐二年(1276)正月,垂帘听政的谢太后给进逼临安的元丞相伯颜送上传国玺降表。“北兵闻说”以下至“死耳岂作降将军”十句,写庭芝、姜才等以后仍继续顽强奋战的情景。“北兵闻说”,即闻说北兵。“风鹤”,风声鹤唳之省语。东晋时,秦主符坚率众号称百万,列阵淝水,谢玄等率精兵八千渡水击之,秦兵大败,“闻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已至”(《晋书·谢玄传》)。“寡妇孤儿”,指皇太后全氏及其子恭宗。四句以怜悯讥讽的口吻,描述了元军将至临安时南宋君臣的惊恐之状,以后全当了亡国奴。而形成对比的是,庭芝、姜才等却有“臣身岂冀须臾活”的气概,不仅固守扬州,还采取了主动出击的行动。元军俘恭宗及谢、全太后至瓜州(在今江苏扬州邗江长江之滨)时,“(姜)才与庭芝泣涕誓将士出夺之,将士皆感泣。乃尽散金帛犒兵,以四万人捣瓜州,战三时,众拥瀛国公避去,才追战至浦子市,夜犹不退。”(《宋史·姜才传》)“蒲市”,疑即浦子市。“营早拔”,谓两宫已先被元军劫走。尤为感人的是,“诏书屡劝宁不闻,死耳岂作降将军”。南宋亡后,谢太后诏令庭芝降,庭芝登城回答:“奉诏守城,未闻有诏喻降也!”两宫北去至瓜州,复诏庭芝:“今吾与嗣君既已臣伏,卿尚为谁守之?”庭芝不答,命箭射使者。后阿术复持元主诏招庭芝,庭芝复斩使焚诏。阿术使人招姜才,姜才也只有一句话:“吾宁死,岂作降将军邪!”不因君降而降,也不因君令降而降,已属难能可贵;而君降后犹战,是为国家而战,为民族而战,比起那些单单为君死节的人来,又不知高出多少倍,其崇高的民族气节,在古代是罕见的。
“国殇”以下六句,哀悼“双忠”的壮死和南宋的灭亡。《国殇》,屈原《九歌》篇名,是为国捐躯的英雄的祭歌。“沙碛”,沙石积成的沙滩地,借指长江边上的战场。“锸”,即锹。元世祖时,宋西兴(在今浙江萧山西)诸陵被掘,骸骨毁弃,宋遗民唐珏林、景熙潜拾遗骸,盛以二函。葬于越山,植冬青树以为标志。“白雁谣”,南宋末有童谣云:“白雁望南飞,马札望北跳。”咏伯颜率师南下事,“白雁”,即谐伯颜。“红羊劫”,指国难。古人迷信,以丙午、丁未是国家发生灾祸的年份,而丙、丁均属火,色赤,未属羊,故称。六句色调暗淡,而一片深衷哀情流溢于字里行间。“气运难回”,包蕴庭芝、姜才独力难挽大厦将倾之意,倍极沉痛,读之令人酸鼻扼腕。
最后表明临祠凭吊之意,并以想象作结。“阁部”,指史可法。史可法在南明时曾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时称“史阁部”。顺治二年(1645),清豫亲王多铎兵围扬州,他拒降固守,城破被俘,壮烈就义,死后也葬在梅花岭。据传史母梦文天祥而生可法,因此有可法为天祥后身之说。这里根据这一传闻,说可法的前身同天祥、庭芝、姜才等“本是同时客”,然后想象他们夜深人静之时,会着袍抱笏在这祠宇虚堂之中相与共论,令人想见其慷慨激昂之状,情意隽永,留下不尽的余味。
诗篇在南宋末年风云变幻的大背景中展示“双忠”的爱国壮举和民族气节,风狂雨骤,血泪交进,笔力纵恣,境界开阔。在铺陈史实的基础上,评点时事,褒贬人物,感情强烈,爱憎分明。直陈史事,直抒胸臆,以气运文,以情纬文,并不以雕琢为事,但偶也于紧锣密鼓处略事碎饰,增辉生色,显露匠心。王文濡评此诗云:“有议论,有笔力,整练处复饶有词采包泽,极经营惨澹之致。”(《历代诗评注读本》下册)的很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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