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吾最许。
旱云六月涨林莽,移我翛然堕洲渚。
黄芦低摧雪翳土,凫雁静立将俦侣。
往时所历今在眼,沙平水澹西江浦。
暮气沈舟暗鱼罟,欹眠呕轧如鸣橹。
颇疑道人三昧力,异域山川能断取。
方诸承水调幻药,洒落生绡变寒暑。
金坡巨然山数堵,粉墨空多真漫与。
濠梁崔白亦善画,曾见桃花静初吐。
酒酣弄笔起春风,便恐飘零作红雨。
流莺探枝婉欲语,蜜蜂掇蕊随翅肢。
一时二子皆绝艺,裘马穿羸久羁旅。
华堂岂惜万黄金,苦道今人不如古。
【原文作者】:王安石
【鉴赏】:
王安石(1021-1086),宋代文学家。字介甫,晚号半山,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庆历二年(1042)进士。熙宁二年(1069),任参知政事,推行变法。七年,辞退;翌年再拜相,九年再辞,退居江宁,封舒国公,改封荆国公,世称“王荆公”。卒谥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散文风格雄健峭拔;诗歌清新爽健,思致深妙。有《临川集》传世。
惠崇,宋代画家。建阳(今属福建)人,一说淮南人。工诗善画,是宋初九诗僧之一。郭若虚说:“建阳僧惠崇工画鹅雁鹭鸶,尤工小景,善为寒江远渚,萧洒虚旷之象,人所难到也。”(《图画见闻志》)因为他善作小幅,时人称为“惠崇小景”。苏轼、王安石、黄庭坚都有诗题他的画。
本诗是王安石应幼弟王安上之邀题咏僧惠崇画的作品。纯甫,是王安上的字,王安石最小的弟弟。
诗篇以称许画家开端,“画史纷纷何足数?惠崇晚出吾最许。”画史,即画家,语出《庄子·田子方》:“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荆公以众多的宋代画家,衬出画家惠崇,发表自己的品评意见,诗意迅即着题,并为下文的两次陪衬,预先蓄势。“早云六月”以下四句,接着写画面。画面上端的景象是“旱云六月涨林莽”,夏日,林木浓密,树荫像是扩张开来似的,故曰“涨”,六月的火云与荫荫夏木,相映成趣。画面下端的景象是“移我翛然堕洲渚”,翛(xiāo)然,自然超脱的意思。不说洲渚有萧洒虚旷之境,却说它具有强烈的移情作用,使我不知不觉地堕到洲渚上去。诗思循着诗人观画视线的移动,向前推进,由洲渚而及渚上景色和凫雁,“黄芦低催雪翳土,凫雁静立将俦侣”。雪,雪白的芦花。芦花被野风吹落,布满洲渚,凫雁携带伴侣静立着。“往时所历”以下四句,转出别一层诗意,将过去熟悉的生活经历与画境联系起来,仍然落在画面描写上。王安石是江西临川人,到京城应试、任职,来往于豫、赣道上,经常路过大江大湖,水澹荡,沙渚平,暮霭沉沉,渔舟唱晚,卧听橹声,这一切他非常熟悉的江湖汀渚的景象,今天却在画面上重又看到。画面景象勾引起诗人对往日生活的亲切回忆,而“往时所历”又诱发、填补了诗人的联想和想象,因而写下“沙平水澹西江浦,暮气沈舟暗渔罟,欹眠呕轧如鸣橹”这样迷人的诗句。暮气沈舟,化用李商隐《戏赠张书记》:“野气欲沈山”,田野里的暮气很重,将要沈埋远山。王安石变“野”字为暮,换“山”字为舟,形容画面上江湖间暮霭沉重的景象。呕轧,象声词,形容摇橹声。
紧接着画面描绘,诗人用四个诗句称誉惠崇的画艺。“颇疑道人三昧力,异域山川能断取”二句,运用逆卷的诗歌手法,称许惠崇绘画造诣深湛,能够将不同地域的山川景色,摄入画中。三昧,佛家语,佛家重要修行方法之一,引申为艺术创造中的诀窍和精义。王安石另有一首五言绝句《惠崇画》云:“断取沧洲趣,移来六月天。”“道人三昧力”,题咏的对象便是纯甫所出之画,不过它仅仅断取本诗(长篇七古)中的一部分内容,诗意颇相仿佛。“方诸承水调幻药,洒落生绡变寒暑”二句,借用佛家语,叙述惠崇作画所用的原料,画家用水调和铅粉,洒落在画绡上,变化成或暑(早云六月天)或寒(沙平水渚、暮气沈舟)的气色。方诸,古代承取月中露水的器皿,后借指一般取水器。幻药,善变幻术的人所使用的药物。两语见《楞严经》:“诸大幻师求大阴精,用和幻药。手执方诸,承月中水。”画家究竟用了什么样的“幻药”,能在画绡上变幻气色呢?诗人在《惠崇画》中说:“道人三昧力,变化只和铅”,原来惠崇善于调和铅粉,使画面气象变化无穷。
正面描写惠崇画面以后,诗人又化费八个诗句,以相当于描绘画面的笔墨,用近代著名画家巨然、崔白来衬托惠崇画艺。“金坡巨然山数堵,粉墨空多真漫与”,二句一衬,是说惠崇的画可以与巨然媲美,俗工画多,粉墨虽多,徒有虚名。巨然,南唐画家,江宁(今江苏南京)人,建业僧,善画秋岚远景,清润浑成,惠崇继其画风。巨然有一幅山水,画于翰林院后正北壁上,事见《金坡遗事》。翰林院,唐宋时又名玉堂,唐德宗时移翰林院于金銮坡旁,故又称金坡。“濠梁崔白亦善画,曾见桃花静初吐。酒酣弄笔起春风,便恐飘零作红雨。流莺探枝婉欲语,蜜蜂掇蕊随翅肢。”六句一衬,是说崔白善画花鸟,以善画败荷凫雁而得名,与惠崇画风相仿。崔白,宋代画家,字子西,濠梁(今安徽凤阳)人。宋仁宗时入画院,画有野趣,郭若虚称赞他“体制清赡,作用疏通。”(《图画见闻志》)红雨,语出李贺《将进酒》:“桃花乱落如红雨。”
诗的最后四句,收结全篇。前二句“一时二子皆绝艺,裘马穿羸久羁旅”,收结上文有关巨然、崔白的八句诗。二子,指巨然、崔白,他们在当时画艺精绝,声名俱著,但是,他们后来都遭受到羁旅之苦,以致皮裘穿破,坐骑羸弱。诗人对他们的遭际,深表同情,感慨良多。现存绘画史料没有巨然、崔白到处漂泊的有关记载,而荆公诗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有关情况。“华堂岂惜万黄金,苦道今人不如古”二句,主宾双收,主,指惠崇,宾,指巨然、崔白。结尾是说三位画家的画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华堂主人定会不惜用万金购买这些画,并且极力称道古代画家,感叹现代画家的艺术水平不如他们。
这首长篇古诗,前呼后应,疏密相间、手法迭变,艺术结构很有特色。开端二句,突出画家惠崇以后,接着转写画面景色,然后用逆卷、平叙手法,承上启下,再用著名画家巨然、崔白陪衬,最后主宾双收作结,结构完整多变。其中最能体现本诗结构艺术特色的便是衬笔的运用。开端二句与“金坡巨然”以下八句,同样使用了衬笔称赞惠崇,但它们的写法各异,首二句,用的是跌衬法,贬低众多画家的画艺,以突出惠崇的画艺,并且明白写出衬意;后八句,用的是陪衬法,明里称赞两位与惠崇画风相当的画家,暗写衬意,却不点出惠崇名字。方东树评王安石诗的结构艺术时说:“(半山)章法疏密,伸缩、裁剪,有阔达之境。”(《昭昧詹言》)真是不刊之言,本诗结构艺术的特色,也完全符合方氏这段评语的精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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