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何震密疏能结构,文彭精巧更纡余。
许、徐、归、李风流在,善谑应推孙太初。
【原文作者】:厉鹗
【鉴赏】:
由元代过渡到明代,中国篆刻史骎骎乎进入鼎盛的初期,文人们研朱弄石,成为一代雅尚,印章作为艺术,在书画家中得到了长足的发展;篆刻史上的宗派,也由此而发轫。
正德、嘉靖年间,江南吴门画派领袖人物文征明、唐寅等,为海内书画家所宗,他们同时兼工篆刻。文征明的长子文彭、次子文嘉、侄儿文伯仁除兼工诗、书、画之外,也醉心于篆刻,其中以文彭最引人瞩目。
文彭(1498-1573),明篆刻家、书画家。字寿臣,号三桥,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官至两京国博。家学渊源和独创性的探索,使他把更多的艺术才华倾注于篆刻生涯。他着重继承汉印艺术传统,力求雅正,以自己工稳而秀润的风格来矫正唐宋之失,有承前启后,开创一代风气之功。清周亮工《印人传·书文国博印章后》写道:
论印之一道,自国博开之,后人奉为金科玉律,云仍遍天下,余亦知无容赞一词……所为印流传甚多,今皆为人秘玩,不复多见……
这是较为公允的历史评价。
厉鹗诗中的“文彭精巧更纡余”一句,正是选择和评论了这样一位历史人物,并准确地揭示了他的篆刻艺术的审美特征。不妨证之以文彭的代表作“江风山月”一印。该印篆文,一反唐宋盘曲乖谬旧习,而又不失古篆纡余委备特色。在章法上则能寓巧思于自然天成之中,如“江”、“月”二字,约而束之,着意让“风”、“山”二字多占地步,加以下刀轻重有致,使得字形的大小繁简、线条的粗细曲直,在印面上形成交叉性的艺术对比,确乎是精巧而又不见安排。文彭这类印章,直开浙派先河。当然,它较之汉印尚欠古拙浑厚,然而其秀润精巧适足以引导印人向雅正的风格回归。当代篆刻家邓散木在《篆刻学》中指出,文彭的“金石刻画,流布海内,靡靡漫漫,畅开风气,犹佛家六祖慧能之建立南宗。由是而皖、浙、邓、歙诸派,先后递兴,作家云起,正统旁支,孳乳不息。”因此可以说,文彭是中国篆刻宗派史的一个良好开端。
“何震密疏能结构”。这是揭示了明代又一位篆刻大师的风格特征。何震,明嘉靖时篆刻家,兼精书法。字主臣、长卿,号雪渔,安徽婺源(今属江西)人。当时文彭居官南京,他得以向文彭请教,亦师亦友。何震的篆刻,风格端重,刀法苍劲,结构以谨严为特色,它一变文彭秀润精巧之美,然而又同样地流露出雅正的风韵。试看其代表作“云中白鹤”一印,字形方正,结体稳健,刀法劲利,作风生辣,章法上达到疏可走马,密不透风,虚疏密实,相互乘除的境地。何震所镌之印,自集为印谱,名为《印选》,开文人自刻印章成谱的先例,又著《续学古编》以继吾丘衍之学。在明代印坛上,何震名盛一时,得其传者甚多,是皖派的开山祖。
文彭与何震在印史上还被合称“文、何”。正是他们二人,树起印艺革新旗帜,多方面扫除宋元以来篆刻时弊,例如,以文字训诂之学,力矫时俗印章篆文的舛误不经;以精湛的篆书,力矫九叠文的纤弱盘曲;以高妙的汉印艺术,力矫流行已久的浅陋怪诞;以易于奏刀的青田石,进一步替代坚韧的铜玉犀牙印材;以精美的边款题记,扩充和丰富印章艺术的表现天地……总之,二人开创了明清篆刻流派的新潮。文、何堪称明代印界的双子星座,厉鹗诗的第一、二两句,给予了突出的、恰如其分的咏赞,表现了诗人可贵的史识。
要概括明代印学之盛,仅仅标举文、何还是不够的,为此,厉鹗继续写道:“许、徐、归、李风流在”。诗人例举的这四位有代表性的印人,他们或为书家,或为画家,或工诗文,或通音律,以吐凤之才,攻雕虫之技,奏刀运腕,颇见慧心,文采风流,余韵流芳。且不说嘉靖间游刃于苏州的许初(字元复、号高阳)和以美髯多才著称的徐霖(字于仁,号髯翁、九峰道人),就说归、李二家。
归昌世(1574-1645),字文休,号假庵,江苏昆山人,移居常熟。明诸生,文学家归有光之孙。诗文得家法,十岁能诗,书学晋唐,画山水法黄公望、倪瓒,尤擅兰竹。有《假庵集》、《假庵诗草》等。他的篆刻位置精,神骨奇,雅驯而有法,其《〈印旨〉小引》云:
予自垂髻(年少)好无癖此,每谓文章技艺,无一不可流露性情,何独于印而疑之?甫(才)一操刀,变化在手,当其会意,不令世知。余勒印因巳纵横四方,未必尽供识者揶揄也。
在这段《小引》中,风流儒雅之意,自得其乐之情,溢于字里行间。
李流芳(1575-1629),字长蘅,号泡庵、慎娱居士,嘉定(今属上海市)人。万历举人。能文学,擅丹青,工书法。有《檀园集》、《西湖卧游图题跋》等。他篆刻不择石,不利刀,不配字划,信手勒成,天机独妙。其《题汪杲叔印谱》写道:
余少年游戏此道,……友人竞相摹仿,往往相对。酒阑茶罢,刀笔之声,扎扎不已,或得意叫啸,互相标目,前无古人。
这是游艺生涯中真情天趣的毫不掩饰的流露!
再说一则归、李的风流轶事。他们二人和王志坚被合称为“昆山三才子”,常常朝夕相处,玩印成癖,“喜怒醉醒,阴晴寒暑,无非印也。每三人相对,尊酒在左,印床在右,遇所赏连举数大白绝叫不已,见者无不以为痴,而三人自若也”(王志坚《〈承清馆印谱〉跋》)。厉鹗所说的“许、徐、归、李风流在”,于此也可见一斑。
当时印坛上还有一则令人捧腹的趣闻:有个叫方唯一的人,眇一目而善戏谑。他请工于篆刻的太白山人孙太初为制一印,十分喜爱,每次挥翰,必钤此印。李献吉闻知此事,就在方唯一作品上题了一首打油诗。诗云:“方唯一目,印制甚曲。信是雅人,罔(不)觉其俗。”方唯一这才恍然大悟,发现该印的“甚曲”之处,并将它毁掉。原来该印不但刻有四周界以边栏的纵向朱文“方唯一”三字,而且字与字之间还刻有横线以为界格,于是边栏界格就构成一“目”字,所以打油诗说“方唯一目”。这是孙太初就其生理缺陷给他开的一个玩笑。方唯一虽然善谑,但比起孙太初来,可说是终逊一筹。这就是厉鹗诗中“善谑应推孙太初”的故事,它使人窥见当时书法篆刻蔚然成风,有雅有俗,生动活泼,“仅了生涯百岁中”的,确实不乏其人。
厉鹗这首论印诗,意在鸟瞰有明一代印坛风貌,篆刻盛况,它点面结合,庄谐互用。在内容上,以文、何作为评论重点,面上则以许、徐、归、李作为拱绕的群星,并带出孙太初以见一斑,堪称用韵语写成的篆刻断代史;在意趣上,如果说前三句议论是严肃的,那么第四句则出之以幽默,它使得绝句妙趣横生,议论不致枯索,然而又谐不伤正,雅而不俗,的是论印诗的高妙之作。二十八字的七绝,能有那么多的容量和趣味,评论又能那么准确而生动,这是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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