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诗诗三首


宋·吴可

其一

学诗浑似学参禅,头上安头不足传。

跳出少陵窠臼外,丈夫志气本冲天。

其二

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

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其三

学诗浑似学参禅,自古圆成有几联?

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

宋人以禅喻诗,渐成习气。这种风气首先应是从江西诗派的吴可开始的,他在《藏海诗话》中说:“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并写了三首《学诗诗》,这三首诗专以禅喻诗,主张学诗也像参禅一样,贵在“悟”,贵在有自家面目。诗评家受禅宗启迪,往往用参禅的神秘的思维方式来说明解释诗歌的创作方法。这种比喻有时确很贴切,对古代诗歌的一些成功创作经验做了精辟的总结。禅宗认为,我心即佛,只须悟得自心本自清净的道理,便不必再向外部世界寻求解脱的途径。希运《黄檗山断际禅师传法心要》说:“今学道人不向自心中悟,乃于心外著相取境,皆与道背。”《临济语录》更批评那种企图靠外力而解脱的做法说:“自家屋里物不肯信,只管向外觅!”这种观念是很通脱的,诗人们便从这个观念中引出一个创作方式上的比喻,用来强调自心的独特解悟,说明发挥自我创造性的重要意义。

这第一首诗主要谈创作的个性,诗中说“头上安头”是不足为法的。“头上安头”一语,出自希运的《黄檗山断际禅师宛陵录》。他说:“语默动静,一切声色,尽是佛事。何处觅佛?不可更头上安头,嘴上加嘴!”意思是说只须向内心寻求佛性,无须外觅。如果离开自心而向别处寻求佛性,那就好比是本来自己长着脑袋,却偏要在自己脑袋上再安一个脑袋;本来自己长着一张嘴,却偏要在嘴上加上一张嘴,实在是多余的。吴可此诗正是强调独创性,反对因袭,因而不赞成“头上安头,嘴上加嘴”的模拟重复。宋人崇尚老杜,但好多人却学到了皮毛,并未能得到杜甫诗歌的真髓,而在文字格律上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吴可大胆地提出要“跳出少陵窠臼外”,以形成自己的独特面目。“丈夫志气本冲天”的提法,亦是用禅宗语言,安察禅师《十玄谈》说:“万法泯时全体现,三乘分别强安名,丈夫皆有冲天志,莫向如来行处行。”这种大胆解放思想的提法,确有其可取之处。禅宗不迷信偶像,不相信权威,连如来也不迷信,他们不肯拘泥于佛家经典和教规,甚至呵祖骂佛,而要我行我素,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文学家借用这一语汇,表示出他们反因循、贵独创的精神,强调自己的独特领悟,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具有自身面目的文学作品,这是十分可取的。这种思想,对于今天的文学创作,也是有着深刻的借鉴意义的。

吴可的第二首诗谈的是诗歌创作的过程。

宋代文学家常以禅宗的参禅悟道比喻诗歌创作,如李之仪《姑溪居士前集》即说:“说禅作诗,本无差别。”禅宗参禅,主张直觉的静默观照,用冥思静想的方式排除外界一切干扰。这种澄心凝虑的静默观照,可以使头脑完全“空”与“静”,可以很快地“悟道”。文学家借鉴这种一念之悟的方式,也以“妙悟说”来比喻诗歌创作。在此诗中,吴可认为只有经过一番参悟,待到自己“都了得”之时,创作便会得心应手,“等闲拈出便超然”。信手拈来即成妙趣,可以无须雕章琢句皆可自如。这里强调了文学创作要有灵感,但灵感却又不是凭空而生的,首先要像禅僧坐禅那样,长期静坐于“竹榻蒲团”之上,也就是说,要有长期的生活积累,要对多方面的创作经验进行研究与吸收。没有这样一个过程,就不可能“了得”,也就不可能写出好作品来。他在《藏海诗话》中曾说:“凡作诗,如参禅,须有悟门。少从荣天和学,尝不解其诗曰:‘多谢暄暄雀,时时破寂寥。’一日于竹亭中坐,忽有群雀飞鸣而下,顿悟前语。自尔看诗,无不通者。”这也是说一时的灵感当是以自身的生活体验为基础的。

文学创作,从根本上说,是生活实践的产物,是日积月累的结晶。但是,文学家进行文学创作,也要凭借创作灵感。二者的关系如何?吴可此诗可以说已经讲得很精辟了。

如果说前两首诗分别谈了诗的个性和创作的过程,那么这第三首诗谈了诗的意境,即诗的整体性和完美性。

诗歌创作,是一种复杂的过程,而不是对客观现象或主观感觉的简单复写。这便需要作品富于形象性和内容深度,还要求作品和谐圆融,富于整体美。在这方面,古今成功之作皆为我们提供了典范。谢灵运的《登池上楼》中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优美诗句,脍炙人口,广为传诵。其重要原因之一即在于诗的意境浑然融一,毫无枝离之感。叶梦得《石林诗话》曾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词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词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难言者,往往不悟。”时光流逝,景色常新,在不同文人笔下,自然会有不同的表现。其关键并不在于表现角度的不同,而在于境界的浑融完美。艺术家们是很注重这一点的。我们读陶渊明的作品,读唐人的作品,都会产生富于整体美的感觉。然而,也确有一些诗人,很注重在用字上推敲,苦吟,而相对地却会忽略了作品的完整性与和谐美。在宋代,这种情形便不乏其例。比如,张炎《词源》即曾批评吴文英的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鉴于这一现状,宋代批评家便尤其重视文学作品的整体性。吴可这首诗以禅宗的参禅悟道为喻,形象地阐述了这个道理。

禅宗认为,世间森罗万象,皆是由一法所摄,一念净心是包容一切的。正如希运于《黄檗断际禅师宛陵录》中所说:“譬如一团水银,分散诸处,颗颗皆圆。若不分时,只是一块。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这就是说,世间万有,皆为我心之幻化,皆由一念心行所生。文学批评家将这种观念拿来比喻诗歌创作,则侧重于强调作品的统一性,强调浑然一体,圆融和谐,而不是看重一机一境的优美。许多成功创作,既是以有限的篇幅表现深邃的哲理,同时具有浓郁的诗情画意。这种对作品整体性和完美性的追求,正是与禅宗的一念之悟有着相通之处。玄觉《永嘉证道歌》说:“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合一切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诗歌的意境完整,通体圆成,也是这样,“一月普现一切水”的,是以小见大的。诗人创作便应该注重意境的创造,注重通体圆成,而不应单纯在雕章琢句上呕心沥血。只有这样,才会使作品浑然一体,如璧玉一般光美而不可句摘,也只有这样,佳句才会自然涌出。将写作诗歌比喻成禅宗的参悟功夫,启示诗人将功夫用于章句之外,创造出意境完美的作品,这是极为有益于文学艺术的发展的。《华严经》也说:“发意圆成一切众生无量功德。”这个“圆成”即圆满之意,为修习禅宗最高境界,也是诗歌创作的极高境界。古今读者期待着有大量的“发意圆成”之作不断问世。它们对于广大读者,也是有着“无量功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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