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石室饭僧诗

南朝·宋·谢灵运

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

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

结架非丹甍，藉田资宿莽。

同游息心客，暧然若可睹。

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

忘怀狎鸥，摄生驯兕虎。

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

苦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

这是一首带有浓厚佛家气味的五言古诗。东晋之时，士族文人就对佛理研究表现了极大的兴趣，到晋宋之际，佛教作为一种信仰更加深入人心。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下，曾参与改译过《大般涅槃经》的谢灵运更是把佛理与山水相结合，开一代诗风，在中国佛教史和诗歌史上都有着深远的影响。此诗即为这方面诗歌的代表作。

此诗一作《过瞿溪山饭僧》。石室，山名，在会稽巫湖一带，诗人在此有一所别墅。诗人《山居赋》自注云：“石室，在小江口南岸。”即设食以供僧众也，犹言斋僧。

“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凌，升。嶝，登山的小路。映，照，诗人《夜发石关亭》：“亭亭晓月映，泠泠朝露滴。”泫，水滴下垂貌，诗人有《从斤竹涧越岭溪行》诗：“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溆浦，溆水之滨。这两句出语不休，既写出了诗人之“登”寺，又写出了清新自然的山光。诗人的山水诗在结构上有一种纪行诗的特征：开始总要叙述一番游踪，告诉读者我是如何进入这一方天地的。此诗仍不脱窠臼。

“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结架非丹甍，藉田资宿莽。”这四句写僧人的食和居，写得奇崛雄怪而超乎人外。钻燧，钻木取火。掩，关闭。墐，用泥涂塞。丹甍，指僧寺，古代寺庙常著红色，所以红楼朱阁不但指妇女闺阁，也可指和尚寺庙。藉田，《汉书·文帝纪》云：“夫农，天下之本也，其开藉田，朕亲率耕，以给宗庙粢盛。”诗人这里以之代指田里产出的粮食。资，凭借。宿莽，楚辞屈原《离骚》注：“草冬生不死者，楚人名曰宿莽。”诗人这里借指田里长的庄稼。这四句写法比较特别，第一句与第四句写僧人的食，第二句与第三句写僧人的居。这种承接方式曰倒接。诗人这样写，与他雕章琢句、追求形式的旨趣有关，同时也与他有意要把景色与人的接受经验拉开距离有关。为了拉开距离，诗人故意用“钻燧”、“掩岸”、“结架”、“藉田”、“宿莽”这类字眼，使诗既蛮且荒，带有很原始的蛮荒意味。诗人并不能像陶渊明那样真正以抱朴含真的态度对待自然景色，而是有意寻求地理上的偏远。这也正是孙绰《天台山赋》中所描绘的六朝门阀的山水世界：“始经魑魅之深，卒践无人之境，举世罕能登陟，王者莫出禋祀。”

“同游息心客，暧然若可睹。”息心，即沙门，晋袁宏《后汉书·孝朋皇帝纪》：“沙门者，汉言息心，盖息意去欲，而归于无为也。”暖然，日光昏暗貌。诗人写人，将其置于“若可睹”之境中，显示一种空有相间的境界，具有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也为诗人借机谈禅提供了方便。

“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前一句写视觉，后一句写听觉。这两句直接写禅境。“清霄”里扬“浮烟”，“空林”里响“法鼓”，若有若无，似现似隐，空有俱在，响寂并存，实在是佛家最高的境界，非常人所能感悟、体认。这两句紧承上两句而来，是诗人在苦修后“顿悟”之所得。诗人是把“顿悟”与诗结合起来的第一人。他在《与诸道人辨宗论》中就曾主张：“明宗极虽微，而一悟顿了”，“阶级教愚之谈，一悟得意之论”，即见诗人对“顿悟”说之推崇。

“忘怀狎鸥，摄生驯兕虎。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音tiáo，即鲦鱼或鱼。狎，亲近。摄生，养息身心。净土，《摄大乘轮》曰：“所居之土，无于五浊，如彼玻璃珂等，名清净土。”五浊指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净土在当时当指净土信仰。元兴元年(公元四〇二年)，名僧慧远曾与刘遗民、周续之等百有二十三人，集于庐山之阴般若云台精舍阿弥陀像前立誓，期生净土。净土信仰以精灵不灭、生死报应说为基础。谢灵运念净土，其期于轮回之说即已知矣!等观，即一切平等观念事理也。《涅槃经》曰：“等观众生，如视一子。”《无量寿经·下》曰：“等观三界，空无所有。”三界，即欲界，色界，无色界。这六句诗极写诗人之禅愿。诗人望峰息心，念佛延心，渴望与山中的兕虎嬉，与水中的鸥鲦戏，等观一切，无三界苦。这六句也写得奇崛峭拔，带有浓厚的原始蛮荒气息。诗人的山水之趣、禅归之旨便跃然纸上。

此诗由登僧寺而写禅景，由写禅景而写禅境，又由禅境而发禅愿，结构清晰，脉络分明。景、境、愿相生，情、景、理交融，构成本诗一大特色，很巧妙地把诗人心中的“外物”与“内思”都表现出来了。这正是谢诗的特长。正如白居易读谢灵运诗所云：“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士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惟玩景物，亦欲摅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因知康乐作，不独在章句。”白香山的诗正是此诗的绝妙注脚，说出了其人及其诗的各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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