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台


宋·苏轼

三界无所往,一台聊自宁。

尘劳付白骨,寂照起黄庭。

残磬风中嫋,孤灯雪后青。

须防童子戏,投瓦犯清冷。

这首诗是宋元祐年间苏轼再贬杭州时所作。二十年前苏轼因批评王安石及新法,引起“安石大怒,其党无不切齿”(《东坡奏议集》)。故而外补杭州,开始了他一生的贬谪生涯。二十年后,再来杭州,其为新旧党所不容,遭诬陷、排斥和打击的现实境遇依然没变。抚今追昔,诗人怎能不深深触动其宦海苍茫、世情冷暖的体验和心灵深处无法泯平的创痛?这首诗正是诗人于百感交集中寄希佛禅的心声写照,又融进其现实悲凄之感和心无所安的失落之意,内涵丰厚。

首联即以禅入诗。佛教义理将茫茫人世分为欲、色、无色三界。人在其中生死流转,饱历苦难,“生生于老死,轮回周无穷。”诗人则以此指称自己困苦的“此在”。苏轼自少即“奋厉有当世志”(苏辙《东坡先生墓志铭》)。入仕济世,针砭时弊。然而政治的险恶与社会的黑暗却将他逼入“我本不违世,而世与我殊”(《送岑著作》)的境地,留下的尽是图抱无的、流离失所的悲苦辛酸。一言难尽的感慨使他不堪回首,二十年的“轮回”更使他前瞻无途,何是“所往”?一声“无所往”的悲叹,道尽了他悲剧式的人生体验。也许这空寂无人的观台可以寻求到一点自慰安心的宁静,摆脱尘世的侵扰吧!正如他晚年所言“吾非学佛者,不知其自入”(《东坡诗后集》),佛非学来,现实人生的压抑逼使诗人已于不觉中入看穿忧患、静思净虑的禅家之境。“观能离苦”(《止观经》)。亭台阁榭在中国文人心中自有一番特殊的文化功能,既使人与世界的联系相对隔断,又使人得于其中自由放眼观照;既免生利害之心、保持心理疏离,又与自然接通、感受到大自然的灵气和滋养,从而可以引出无限自由的暇思,抚古今之须臾,悟彼岸之永恒。正是于此观台之上,诗人念天地悠悠,人生苦短,“回视人间世,了无一事真”的虚幻情感油然而升。“尘劳付白骨”便是对这种心境的概括,同时也是佛教对人世间的理解。在佛教看来,人因“无明”自失本心,执著追求,劳作伤神,堕入苦海不能自拔,不知一切皆空。人欲摆脱,在了断尘缘,去执去念,成就一个寂静清净的心性,这便是“寂照起黄庭”。黄庭,人的脑中、心中、脾中,或自然的天中、地中、人中。这里诗人用来借指人心之根本。寂照,佛家语,意为安静清明、不为尘染的心境。《楞严经》有“净极光通达,寂照含虚空”,是参禅修道领悟的最高境界。苏轼于观台上了悟到“寂照”境界,知世间万象“有而非有”,见“诸境不乱”,扫忧患烦恼,心如古井,宁静无波,与世相远。飘飘荡荡,魂入梦端:佛寺磬钟之声袅袅,随风穿林越谷直入心底,昏然的灯火在一片洁白的雪映之下更显得暗淡无色。声残的寂静,色昏的安详犹如身似枯木、萧瑟超离、静思入定的往生涅槃般幻化之象。于此象中诗人超生脱俗,心自游仞,无所牵绊,独享自乐,完全忘却了世间烦恼。虽是梦境,诗人却甘愿沉于其中,谨防外界搅扰,打破这寄心所往之地。尾联引佛典入诗极耐寻味,《楞严经》记:“月光童子,修习水观,定中安禅。有弟子窥窗观定,唯见清水,童稚无知,取一瓦砾投于水内,激水作声,出定心痛。后入定时,童子奉教,除去瓦砾,身质如初。”可见诗人欲求清净“聊自宁”,保持梦幻解脱之境,首要防外世争名逐利的“瓦砾”诱惑与侵扰,与神秀“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偈语境界相同。然苏轼自“黄庭”起“寂照”,已悟入“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三界无别法,唯是一心作”的禅宗境界。心自清净,无出世入世、出定入定之分别,何虑“瓦砾”?“须防”亦为无“须防”,而任天然自入。苏轼参禅,寄托心地,并非盲目崇佛,追求消极避世。而更在“随缘自娱”,静而不懒,于世离世,将佛禅清净之心与旷达自得的性情结合,成就其独具的人生境界。可见尾联意象有一石二鸟之功,一境二意之妙。“须防”梦醒堕入尘世污秽,此其显意;有无“瓦砾”皆无妨清净则为其隐意,有道者自能感悟。由此复观全诗,无往“三界”“尘劳”,寄身于梦幻之境,仍未入禅宗境界,时时须防搅扰堕落;而心起寂照,安宁本心,于世无防,形神自然,才是诗人所悟的真谛。笔式委曲中方显诗人对佛禅义理的感悟至深。而与“须防”中写不防,充满诗禅意趣,更是苏轼禅诗的独特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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