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康僧渊
真朴运既判,万象森已形,
精灵感冥会,变化靡不经。
波浪生死徒,弥纶始无名,
舍本而逐末,悔吝生有情。
胡不绝可欲,反宗归无生,
远观均有无,蝉蜕豁朗明,
逍遥众妙津,栖凝于玄冥。
大慈顺变化,化育曷常停,
幽闲自有所,岂与菩萨并。
摩诘风微指,权遒多所成,
悠悠满天下,孰识秋露情。
沙门竺法頵还西山修行,张冀作诗相赠,此诗乃康僧渊代竺法頵所作的回赠之作。诗前有序,因长未录。张君祖,即晋人张冀。在这首诗之后,张冀和康僧渊围绕着同一个话题,还有一些来往赠答的诗。在这些诗中,两人针锋相对,各不相让,表现了对佛法的不同理解。实际上,他们代表了当时佛法流传中的两种潮流,即居士派与和尚派之间的矛盾。矛盾的焦点是学法修行的方式:和尚们以为出家修行,弃掉种种情欲,才能割断尘缘,解脱生死,得证菩提;居士们则以维摩诘为标榜,以为只要心地宁静,则行走坐卧,纵情任性,无施不可。居士派显然深受魏晋玄学的影响,一方面享受着人世的感性快乐,一方面又向往着永恒的天国净土,一举两得,岂不妙哉!所以当竺法頵将还西山,闭门修行时,张冀不免有些悻悻然,赠诗中颇有些嘲弄之意,哪知却因此招来了纠缠不清的麻烦。
康僧渊的答辩先从佛教的基本世界观说起。“真朴”四句,先写人生之缘起。世界本浑浑穆穆,一片混沌;一旦四大和合,大千世界森罗万象,各具其形。“精灵”,这里是指人的灵魂。人的灵魂也为冥冥中的神奇力量所操纵,时而化解,时而聚合,历千百亿劫,无穷变化。“波浪”以下四句,则写芸芸众生的愚妄自是,执迷不悟。众生生生死死,流转于无尽的苦海波涛中,故曰“波浪生死徒”。“弥纶”,总括、笼统之意。无数众生,究其实质,总出于无名。“无名”,本是魏晋玄学中的概念,这里用来指佛教世界观中的本体“空无”,虽略显不类,但因佛学初入中土,故不得不借助本土固有的概念才得传播。众生本出无名,但却舍本逐末,执著于虚幻之色相,而生出种种喜怒爱恶之情,故而堕入轮回,饱受痛苦。“无情”、“有情”也是玄学里常用的概念,这里的“有情”是指人的感情。
“胡不”以下至“栖凝于玄冥”,为一个层次,旨在阐明佛教普度众生的修行法门。人生之所以在三界中流转不息,皆因执著现实,为虚幻之色相所惑。要想跳脱苦海,首先就要重新认识世界:世界本空,我亦不实,有即是无,无还是有。如能作如此观,即可象蝉蜕去壳一样,阴霾顿开,豁然神智开朗。如此觉悟之后,即可在佛门妙义中逍遥自在,在空无玄寂的世界里栖迟淹留了。这一段正面立论,“逍遥众妙津,栖凝于玄冥”两句,显然是指一种出世修行的僧侣生活,与张冀之说针锋相对,立场严正。
“大慈”以下到结束又为一层,从反面对张冀之说进行批驳。“大慈”是指佛而言,佛欲使众生都得解脱,慈悲之心至为广大,故曰大慈。他历劫修行,得法后又为化育众生而忙碌不停。“幽闲”两句即针对张冀而来,只顾自己的闲适自在,对苦海中的众生不管不问,怎可与悲心广大的菩萨相比呢?“摩诘”以下四句,则直指居士们的理论根据维摩诘。维摩诘的一大特点是善权方便,自从他开了在家修行之例后,世人纷纷效仿,以“权便”自解,一方面耽于世俗的享乐,一方面又标榜为心地清静。一时间,满世界的高人居士,但真正能够摆脱拘执,情怀高洁的人又有几个呢?“权遒”,《广弘明集》作“权道”,指权便之法,庶几近是。
康僧渊这首诗对张冀提倡的居家修行的方便之法口诛笔伐,愤愤不平,其实大可不必。因为任何外来文化在传入时都须借助于本土文化的土壤才得生长,也不免在特定的文化氛围中受到改造。维摩诘之所以被六朝人推崇,自有其一定的道理,因为他更投合当时文人的心态和趣味。实际上,连康僧渊自己的诗里又何尝没有夹杂着玄学的概念和理论呢?如此看来,康僧渊与张冀之间实际上只是五十步之于一百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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