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竺僧度
机运无停住,倏忽岁时过。
巨石会当竭,芥子岂云多。
良由去不息,故令川上嗟。
不闻荣启期,皓首发清歌。
布衣可暖身,谁论饰绫罗。
今世虽云乐,当奈后生何。
罪福良由己,宁云已恤他。
关于这首诗写作的缘起,《高僧传》也有记载。竺僧度本名王晞,自幼丧父,依母过活。年轻时与同郡杨德慎之女杨苕华订下婚约,但还没来得及完婚,苕华的父母却先后去世,不久,他的母亲也离开了人世。这一连串的变故,对他的打击很大,他从中看到了世运无常、人生虚幻,于是舍俗出家,改名僧度。苕华服丧期满之后,自思父母双亡,无法独立生活下去,于是修书赠诗,劝度还俗,这首诗就是僧度的回赠之作。
“机运”以下六句,一上来就写出了世运无常、人生虚无的感叹。世界在超自然的神力推动下永无休歇地运动着,岁月如流水,转瞬即逝。在无穷无尽的劫数中,连巨石也会被消磨而尽,茫茫大千世界里,连细如微尘的芥子也有定数,则人生的虚幻、短暂就可以想见了。这四句是针对苕华赠诗中“大道自无穷,天地长且久。巨石故叵消,芥子亦难数。人生一世间,飘若风过牖”六句而来的。苕华以为,世界永恒,而人生短暂;但在已皈依空门的竺度看来,不仅人生短暂,整个世界又何尝不在浩浩长劫中变幻莫测呢?万事万物,坚如巨石,细如芥子,皆无有实性,在变幻纷纭的世界中聚散分合,不能自己。正因为机运无常,岁月短暂,孔夫子才临河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本来是苕华引来证明人生之短暂的,僧度轻轻一点,便转到了自己的论点上。
“不闻”以下六句,则针对苕华的赠诗,阐述了佛教对于人生的截然不同的看法。苕华以为,既然人生短暂,那就要及时行乐,“清音可娱耳,滋味可适口,罗纨可饰躯,华冠可耀首”,从眼前可以把握到的现实出发,尽情地享受人生,也不枉活一生,哪能耽空而害有,听信那虚无缥缈的佛法而放弃真实的人生乐趣呢?而僧度的看法却恰恰相反。人生之所以有诸多痛苦烦恼,流转苦海不得解脱,全由贪图享乐,在生死轮回的因果链上不断造因引起。只有戒除贪欲,皈依空门,才能永绝烦恼,跳脱苦海。“不闻”两句,先用荣启期的典故证明此理。《列子·天瑞》篇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孔子游太山,遇见荣启期在郕之郊野行走,鹿裘带索,鼓琴而歌。孔子问他:“先生为何这么快活呢?”荣启期回答说:“我的快乐多了。天生万物,以人为贵,现在我得生而为人,是一乐;男女有别,男尊女卑,我得生而为男,此又一乐;有的人刚生下来就夭折了,而我已活到九十岁了,是三乐也。贫者士之常,死者人之终,处常得终,我又何忧哉?”正由于没有那么多的贪欲,荣启期才无忧无虑,生活得如此快乐。“布衣”四句,顺势转出,对苕华及时行乐的见解予以反驳。布衣暖身,疏充饥,已经足矣;绫罗裹体,清音娱耳,都是多余。如果为了一时的口耳之福而任意胡为,今生今世虽得受用,却造下了无边的罪孽和苦因。有因有果,后世迟早要遭报应,永堕生死而不得解脱。
苕华赠诗的最后写道,“不道妾区区,但令君恤后”,这大概是她认为最有说服力的理由了,故一个闺阁女子,含羞忍辱,明白道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你执意出家为僧,王家岂不就断了后?但僧度对此却仍无动于衷,因为佛教的人生观已深入其内心,在他看来,人生虚无,基于这虚无的人生之上的社会关系就更加荒诞了。一切有情,都在三界六道中轮回,有因有果,毫厘不爽。今世为父者,前世或为冤家;今世为子者,前世或是畜生。故而罪福全在自己,至于为父为子者,究竟与己无关。
这一赠一答的两首诗,代表了两种截然相对的人生观。大概苕华的思想受魏晋玄学影响颇多,以为“人生贵得适意”;而僧度则是天竺佛学的虔诚信徒,深信因果报应之说,以人生为一场大痛苦。故圆凿方枘,格格不入。两首诗对读,对我们认识当时意识形态方面的情形,颇有裨益。如果谈到文彩,僧度就比苕华稍逊一筹了。如此才貌双全之女,失之交臂,竺僧度可谓对佛正信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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