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与死


郑敏

郑敏(1920~)现代女诗人。福建闽候人。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哲学系。1952年在英国布朗大学研究院获英国硕士学位。1955年回国后,曾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工作,现任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教授。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1942——1947》和关于西方文学的论文和翻译多篇。1981年出版《九叶集》(九人合著)。

把一只木舟

掷入无边的激荡,

把一面旗帜

升入大风的天空,

以粗犷的姿态,

人类涉入生命的急流

在长长的行列里

“生”和“死”不能分割,

每一个,回顾到后者的艰难,

把自己的肢体散开,

铺成一座引渡的桥梁,

每一个,为了带给后者以一些光芒,

让自己的眼睛永远闭上。

不再表示着毁灭,恐怖,

和千古传下来的悲哀,

不过是一颗高贵的心,

化成黑夜里的一道流光,

照亮夜行者的脚步。

当队伍重新前进,

那消逝了的每一道光明,

已深深溶入生者的血液,

被载向人类期望的那一天。

倘若恨正是为了爱,

侮辱是光荣的原因,

“死”也就是最高潮的“生”,

这美丽灿烂如一朵

突放的奇花,纵使片刻间

就凋落了,但已留下

生命的胚芽。

这是一首慷慨悲壮而又含意深刻的哲理诗。它所赞颂的,是人类在对文明和进步的不懈追求中表达出来的崇高的献身精神。

作为一个深刻而敏锐的诗人,郑敏喜欢用充满动感的事物来形容人生和历史:“历史也不过是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金黄的稻束》),“生命原来是一条滚滚的河流”(《寂寞》)。在这首诗中又说:“人类涉入生命的激流。”这并非偶然或诗人的偏爱。从哲学的角度看,历史确实就是一条起伏不定、动荡不已的河,时代的发展则是历史长河奔腾向前的阶段性标志。历史的进步是一代又一代人努力奋斗和英勇献身的业绩,是他们生命的结晶。

作为个体存在着的生命只是一个短暂的“现象”,他们永远不能超越自身存在的局限性而进入永恒。但是,他们对自己存在的过程和方式并不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倘若他们能够循了历史的足迹,汇入“长长的行列”,——就象“一只木舟”投入“无边的激荡”;就象“一面旗帜”,在“大风的天空中”猎猎飘扬。这样,他们便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存在的永恒。在这个“长长的行列里”,他们告别了卑微与渺小,勇敢地前进。在需要的时候,他们甚至“把自己的肢体散开/铺成一座引渡的桥梁”。“为带给后者一些光芒,/让自己的眼睛永远闭上。”这种薪尽火传式的悲壮已使得生与死首尾相衔,浑然一体,每一个生命个体的价值和意义都在整体的永恒中得到认同,在历史的进步中得到证实与体现。

诗的第三节化用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在黑魆魆的大森林里,人们步履维艰并且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一个叫丹柯的青年站了出来,他勇敢地剖开了自己的胸膛,捧出一颗光芒四射的心,高擎在头顶,让它耀眼的光辉照亮黑森林,照亮每一个前行者的勇气和信心……

这种对光明和未来的强烈渴望和义无返顾的投入,已使牺牲者的生和死变得一样光荣和神圣。丹柯死了,但“一颗高贵的心/化成黑夜的一道流光”“已深深溶入生者的血液/被载向人类期望的那一天。”正是因为有了丹柯和无数先驱者的前仆后继,人类历史的长河才能告别野蛮与蒙昧,告别“毁灭,恐怖和千古传下来的悲哀”,一步步迈向进步和文明。作者将此诗命名为《时代与死》,其深刻含意正在于此。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古往今来,有无数诗人涉及过“死亡”这个永恒的主题。但他们所表达的往往是个人对死亡的认识与态度。无论是悲观是无奈还是旷达,也大都仅止于生命个体的本身,因而总是很难躲得开单薄和苍凉。而当郑敏把这个主题放在“时代”这一宏大背景上时,我们就可以感觉到:有一种既慷慨悲壮,又对生命和未来充满热爱和信心的极为深刻的思想感情在感染着我们。

这是诗人郑敏的与众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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