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雍※撰,陆有《诗镜》九十卷,选录汉魏以迄晚唐诗歌,分为二集,卷首列《总论》一卷,单行者即称《诗镜总论》,凡一百十九则,历评先秦至晚唐诗,其中不乏真知灼见。
陆时雍的诗学观点似折衷于晚明各派之间,如推崇汉魏六朝,贬抑中晚唐,尊古诗轻近体,复古倾向与七子相近;论诗主情不主意,主韵不主法,又与公安、竟陵同旨趣。其实,他与七子的区别还是判然分明的,他曾批评说:“世之言诗者,好大好高,好奇好异,此世俗之见,非诗道之正传也”,“欲以汉魏之词,复兴古道,难以冀矣。”与七子的观点针锋相对。陆的某些见解,又较公安、竟陵全面,不为一家所囿,具有集大成的趋向。
陆时雍的论诗宗旨大致有三,一是标榜天然真素:“绝去形容,独标真素,此诗家最上一乘。”“深情浅趣,深则情,浅则趣矣。杜子美云:‘桃花一簇开无主,不爱深红爱浅红。’余以为深浅俱佳,惟是天然者可爱。”天然之美最是可爱,李白诗云:“一曲斐然子,雕虫丧天真。”可惜在拟古之风笼罩下的明代诗坛,此语不闻久矣,陆氏所见的是不凡。汤显祖《牡丹亭》唱词说:“一生爱好是天然。”同是一个意思。由此,他反对“过求”:“每事过求,则当前妙境,忽而不领。古人谓:眼前景致,口头言语,便是诗家体料。”“诗之所以病者,在过求之也。过求则真隐而伪行矣。然亦各有故在,太白之不真也为材使,少陵之不真也为意使,高、岑诸人之不真也为习使,元、白之不真也为词使,昌黎之不真也为气使。人有外籍以为之使者,则真相隐矣。”凡事过求,便违背了天然,而“人有外籍以为之使者”,也必然“真隐而伪行”。如此看来,当时诗坛上分门别户,各树旗帜,都是“外籍”而已。因此,陆时雍批评道:“诗家惯开门面,前有门面,则后有涂辙矣。不见雅颂风骚,何人拟得?此真人所以无迹,至言所以无声也。”
二是主情不主意:“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无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迹而情神,意伪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也。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齐于古人者,以意胜也。假令以《古诗十九首》与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皆令以《石壕》诸什与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来,不知而自至之妙。太白则几及之矣。十五国风皆设为其然而实不必然之词,皆情也。晦翁说诗,皆以必然之意当之,失其旨矣。数千百年来愦愦于中而不觉者众也。”陆时雍认为情是人性的自然流露,意是作者在创作中的某种主观意图,二者的优劣是显而易见的:情一往而至,若有若无,意苦摹而出,必然必不然,情为活,为神,为远,为真;意为死,为迹,为近,为伪,情远胜过意。这里,陆氏推崇自然之真情,又和他标榜天然真素是一致的。因而他极力反对有意为诗:“子美之病,在于好奇。作意好奇,则天然之致远矣。五七言古,穷工极巧,谓无遗恨,细观之,几回不得自在。”“中唐反盛唐之风,攒意而取精,选言而取胜,所谓绮绣非珍,冰纨是贵,其致迥然异矣。然其病在雕刻太甚,元气不完。”“观五言古于唐,此犹求二代之瑚琏于汉世也。古人情深,而唐以意索之,一不得也;古人象远,而唐以景逼之,二不得也;古人法变,而唐以格律之,三不得也;古人色真,而唐以巧绘之,四不得也;古人貌厚,而唐以姣饰之,五不得也;古人气凝,而唐以佻乘之,六不得也;古人言简,而唐以好尽之,七不得也;古人作用盘礴,而唐以径出之,八不得也。虽以子美之材,亦踣踬于此而不得进矣。庶几者其太白乎?”陆时雍肯定诗歌中的感情因素无疑是对的,然而他将情和意对举,完全否定意的作用,未免有失偏颇。反映在具体评论上,就是贬轻杜甫,贬轻中唐,甚至贬轻唐诗。他批评唐人五古有八不得,其一即以意索之,也就是有意为诗,其他七不得都属同一性质。在当时的情况下,这样的评论可视作是矫枉过正,并不完全公允,却有其合理的一面。
三是主韵不主法:“有韵则生,无韵则死;有韵则雅,无韵则俗;有韵则响,无韵则沉;有韵则远,无韵则局。物色在于点染,意态在于转折,情事在于犹夷,风致在于绰约,语气在于吞吐,体势在于游行,此则韵之所由生矣。”韵,一般指声韵,《诗镜总论》说:“闻金鼓而壮,闻丝竹而幽者,声之韵也。”又说:“诗之饶韵者,其钲磬乎?”这种嫋嫋不绝的弦外之音若隐若现,很难捉摸,因此用意态、情事、风致、语气、体势等予以确定,又用转折、犹夷、绰约、吞吐、游行加以形容。诗歌的韵正是产生于一种流动的隐约的状态之中,不可以法强求:“余谓万法总归一法,一法不如无法。水流自行,云生自起,更有何法可设?”水流自行,云生自起,是一种自然现象,很有点韵的味道,就诗歌创作而言,总要摆脱法的束缚才能达到这种超然的境界。回观前后七子,大抵都很重法,最洒脱的要数王世贞,他在《艺苑卮言》中说:“篇法之妙有不见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见字法者,此是法极无迹,人能之至,境与天会,未易求也。”提出“法极无迹”,说得很玄,但终不及陆时雍“万法总归一法,一法不如无法”那么大彻大悟,由此亦可见《诗镜总论》理论上的分量。
陆时雍的诗论,最终仍倾向于神韵说,他说:“凡情无奇而自佳,景不丽而自妙者,韵使之也。”“诗之佳,拂拂如风,洋洋如水,一往神韵,行乎其间。”由格调说向神韵说转化,是当时诗歌理论一大趋势。就陆氏而言,他继承了七子尊奉汉魏盛唐的观点,又吸取了公安派自然本真的主张与竟陵派以灵动求浑朴的方法,然后在司空图韵味说、严羽妙悟说的基础上建立起自己的论诗主张。
《诗镜总论》收录于《历代诗话续编》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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