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既解宣州围,铙歌一路行如飞。行行东至濑水上,乃营金屋安玉扉。步障十重列纨绮,流苏百结垂珠玑。天吴紫凤贴地满,珊瑚玉树灯相辉。灵蠵之柈大蠡盏,椒花酿熟羊羔肥。坐中貂锦半时贵,眼下繁华当世稀。道是将军毕婚礼,姬姜旧聘今于归。兰陵道远蹇修往,春水吴船凭指挥。良辰风日最明媚,雪消沙暖晴波翠。双桥儿女竞欢声,新年梅柳酣春意。卓午遥闻鼓吹喧,前津已报夫人至。将军含笑下阶行,众客无声环堵侍。彩船刚舣将军门,船中之女隼入而猱奔。结束雅素谢雕饰,神光绰约天人尊,若非瑶池陪辇之贵主,定是璇宫宵织之帝孙。颀身屹以立,玉貌惨不温。敛袖向众客:“来此堂者皆高轩,我亦非化外,从头听我分明言:我是兰陵宦家女,世乱人情多险阻。一母而两兄,村舍聊僻处。前者冰畦自灌蔬,将军过之屡延伫。提翁还家急闭门,曾无一字相尔汝。昨来两材官,金币溢筐筥。谓有赤绳系,我母昔口许,兹用打桨迎,期近慎勿拒。我兄稍谁何,大声震柱础。露刃数十辈,狼虎纷伴侣。一呼遽坌集,户外骇行旅。其势殊讧讧,奋飞难远举。我如不偕来,尽室惊魂无死所。我今已偕来,要问将军此何语?”女言缕缕中肠焚,突前一手揕将军,一手有剑欲出且未出:“我言是真是假汝耳闻不闻?我惟捉汝姑苏去,中丞台下陈诉所云云。请为庶人上达尧舜君,古来多少名将钟鼎留奇芬,一切封侯食邑赐钱赐绢种种国恩外,是否听其劫掠良闺弱息为策勋?诏书咫尺下五云,万一我嫁汝,汝意岂不欣?不有天子命,断断不能解此纷。汝如怒我则杀我,譬诸幺么细琐扑落粪土一蚤蚊。不则我以我剑夺汝命,五步之内颈血立溅青絁裙。门外长堤无数野棠树,树下馀地明日与筑好色将军坟。一生一死速作计,奚用俯首不语局促同斯文?”将军平日叱咤雷车殷,两臂发石无虑千百斤,此时面目灰死纹,赪如中酒颜熏熏。帐下健儿腾恶氛,握拳透爪齿咬龈。将军在人手,仓猝不得分,投鼠斯忌器,无计施戈矜。将军左右摇手挥其群,目视众客似乞片语通殷勤。众客惊甫定,前揖女公子:“聆女公子言,怒发各上指。要之将军心,始愿不到此。求婚固有之,篡取敢非理。卤莽不解事,罪在使人耳。若两材官者,矫命必重箠。如今无他言,仍送还乡里。将军亲造门,肉袒谢万死。敬奉不腆仪,堂上佐甘旨。事过如烟云,太空本无滓。请即回舟行,食言如白水!”女视众客笑且颦:“诸群视我黄口侲。彼今大失望,野性讵肯驯?山魖寻仇雠,蓄念愈不仁。慨从军兴来,处处兵杀民。杀民当杀贼,流毒滋垓垠。兰陵官道上,若辈来往频。不在霜之夕,则在雨之晨。我家数间屋,猎猎原上薪,我家数口命,惨惨釜内鳞。弹指起风波,转眼成灰尘。与其种后祸,终作衔哀磷。阎罗知有无,夜台冤谁伸?何如叫九重,天必无私纶。或竟辣手作,公论自有真。明知我此来,螳斧当巨轮。宁犹计瓦全,惜此区区身?诸君调停词,蔓甚我弗遵。”众客更前揖:“请勿变色瞋。将军负贤名,毛羽夙所珍。壹意希儒风,裘带殊恂恂。此举大不韪,一旦传闻新。万口鸣不平,可知詈申申,恶声来有由,欲辩难鼓唇。白璧自污之,罔值钱一缗。悔过方不遑,恨无障面巾。江东诸父老,想见惭相亲,况敢犯众怒,兴戎自婚姻。得罪名教尽,不复能为人。斯人非寻常,四方战贼多苦辛,大才虽非管乐匹,英风犹自奢颇伦。女公子既世家裔,幸为朝廷宽假熊罴臣。他日之事愿以百口保,某也官府某也乡缙绅。”翕然长跪代请命:“惟女公子为仙为佛为天神!”女知众客意难拂,乃日“我为诸君屈,诸君前说姑置之,我与诸君借一物。我闻彼有善马名白鱼,日行千里犹徐徐。我之发兰陵,辞家计已四日余。老母痛苦常依闾,两兄中庭握手空唏嘘。若乘此马归到家,可及今日日落初。自今我亦弃敝庐,卜邻别有秦人墟,桃花林中奉板舆,从兄去读黄石书,武陵隔绝痴儿渔。三日五日间,我既迁所居。秣陵蒋尉祠,归马其何如?”将军此马不数驭,至此惟恐女不去。急呼从者牵马前,四足霏霜耳披絮。女一顾此马,眉宇色差豫。撒手始释将军衣,身未及腾鞍已据。一声长谢破空行,电掣星流不知处。女行数日军无骚,将军振旅胆气豪。钟山之旁营周遭,宾僚迎拜将军劳。斗酒劝酹新蒲萄,钲笳杂奏声欢呶。云中匹马尘甚嚣,清光无恙来滔滔,千金一诺券果操,将军迎絷归其曹。马汗如血长嘶号,背上有物臃肿拳曲纵横束缚三尺高,乃是材官当日将去之聘礼,封还不失分厘毫。聘礼脱尽处,薤叶多一刀。刀光摇摇其锋能吹毛,将军坐此几日夜夜睡不牢。
金和
此诗题作《兰陵女儿行》,全篇叙写兰陵女子抗拒清将劫婚的故事,表现了她的机智勇敢、不畏强权以及将军的贪生怕死、宾客的巧言斡旋,客观上也对当时的社会现实作了一定程度的揭露。
全诗可分为三层,从第一句“将军既解宣州围”至“众客无声环堵侍”为第一层。诗歌首先交待了一位春风得意、飞扬跋扈的将军。将军因为力解宣州(今安徽宣城)之围,成了有功之臣。“铙歌一路行如飞”写尽将军的志满意得。接下来,“行行”二句,写将军欲纳新妇,“乃营金屋安玉扉”。从“步障”句至“众客无声环堵侍”共二十句,极写将军消耗之多,排场之大。从房屋到装饰,从宴席到宾客,无不在提醒读者,将军是一位极有身份的人。这也预示着,将军的新夫人必定是位貌若天仙、温和贤淑的大家闺秀。
接下来,从“彩船刚舣将军门”至“归马其何为”是诗歌的第二层。这一层可谓高潮迭起,极富戏剧化,让我们既看到了兰陵女子的机智果断、英勇无畏,又认清了将军懦弱胆怯、贪生怕死的真面目。“彩舣”以下八句,写兰陵女子的半姿悼约和英勇劲健。“领袖向众客”以下,先写兰陵女子的话。她首先向与会的宾客介绍了将军恃强逼婚、家人无奈只得应允的事实,而将军还要耍无赖,说是女方的母亲亲口答应的。她义正辞严地说,我今天已经来了,我要请问将军,你对你的行为和所说的话作何解释?未等将军回答,也未等将军回过神来,只见兰陵女子一把抓住将军,一连用短剑抵住将军,一边斥责将军,而平日里力能扛鼎、叱咤风云的将军竟然一时面为死灰,束手无策,听任女子摆布。将军的部下则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这时众位前来做客的官绅急忙上来打圆场,并说只要饶了将军,将军必定“亲造门”,“肉袒谢万死”,而且还保证,“食言如白水”!但是兰陵女子清醒地认识到,“彼今大失望,野性讵肯驯”,何况军兴以来,“杀民当(按即当作)杀贼”,一旦释放将军,则“我家数口命,惨惨釜内鳞”,因此,女子并不上当。众官绅又不惜“长跪代请命”,这时,兰陵女子才提出了释放将军的条件,即将将军的好马“白鱼”给她骑回家,并表示自己将迅速搬家,归隐深山,借以打消将军继续纠缠和报复的念头。而自己回家并搬家以后,再派人在蒋尉祠归还将军的好马。这层,写兰陵女子的发难、机智以及预谋,无不曲尽情致,摄人心魄。而将军的怕死、众部下的无能、众宾客的斡旋,也分别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如同看戏一样,这一层正是全剧的高潮所在,精华所在,最能扣人心弦。
从“将军此马不数驭”到结尾,写兰陵女子的从容离开军营以及封还聘礼、归还马匹的“千金一诺”的行为。本来,兰陵女子回家了,把聘礼和马匹都归还了,诗也就算写完了,但是,诗人的笔下再出奇兵。诗人写道:“聘礼脱尽处,薤叶多一刀,刀光摇摇其锋能吹毛。将军坐此几日夜夜睡不牢”,可敬可畏又可爱的兰陵女子到最后都没有忘记给对手猛烈一击,她致将军的信中还来了一把锋利的尖刀,其意不言自明,无非是警告将军不要再存纠缠和报复的妄想。而平时叱咤风云的将军竟然因此魂丧胆落,并因此“几日夜夜睡不牢”。读到这里,我们不禁要为兰陵女子的心细如发、智勇双全而大声叫好,她真不愧是一位奇女子,不愧是一位真英雄。
有论者指出,从《孔雀东南飞》、白居易《长恨歌》、吴梅村《圆圆曲》、金和本人的《烈女行记黄婉梨事》,再到金和之后樊增祥的前、后《彩云曲》,中国古代的这些长篇叙事诗塑造的无一不是弱女子形象。而这篇《兰陵女儿行》则不同凡响地塑造了兰陵女儿美丽、坚强、不畏强暴并且敢于反抗强暴的重大形象,真令天下女子扬眉吐气。我则谓此篇可与徐珂《冯婉贞》并读,庶可使人知道女子中亦不乏英雄,借用秋女侠的话就是:“休云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金和的诗,“以五七古擅长,鸿篇巨制,极奔放恣肆之观,力量最大,几无与抗手”(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而王赓至谓“(金和)集中多长篇纪事,亦可当咸、同间诗史读也”(《今传是楼诗话》),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证以《兰陵女儿行》、《烈女行记黄婉梨事》,可见其言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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