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铁臂带着五百两银子走后,二娄即遵其所教,请来诸友,准备大做人头会。谁知直至天晚,还不见铁臂侠影,革囊里都臭了。二娄无奈,只得硬着胆打开一看,原来却是六七斤重的一个猪头。二娄坐在席上,正在纳闷,忽又有差人带着关文、牌票,前来捉拿权勿用,因是奸拐尼姑之事,二娄只得送他盘缠,打发他上路。自此,二娄豪兴顿减,恰巧蘧祐病重而逝,公孙和鲁小姐从此就离开湖州,定居嘉兴了。
从两位表叔的教训中,公孙觉悟了名士之路的艰难和不通,又受编修之死的刺激和鲁小姐和风(枕边风)细雨(眼泪)的沐浴,终于改邪归正,要做举业,因此结交了前来嘉兴选批文章的马纯上。马纯上热心劝说公孙以举业为重,公孙也十分感激马二的指教,两人从此结为性命之交。不料曾去邀请权勿用的娄府家人宦成,因与鲁小姐的陪嫁丫环双红自小有约,所以竟来嘉兴拐走了双红,被公孙告在秀水县。两人被捉后,竟以王惠回赠给公孙的枕箱为钦赃,要挟公孙,差人便以此找马二进行敲诈。
本回情节由名士转而写选家,而蘧公孙又再次充当了完成其中转折、过渡的人物。张侠客所设人头会之虚,虽至本回才露馅,但作者对之却早有安排。他利用权勿用进娄府途中被街道厅抓住之时,上前为其解围,从而联手进了娄府。刚进娄府,他就首先表明平生惯会打抱不平,拔刀相助,因此结下恩仇,落得四海无家。接着又表演了一通剑术,以证所言不虚,借此赢得二娄信任。莺脰湖大会极其成功,二娄出尽风头,正沉浸在兴奋之中,此时正是行骗之时,更何况娄通政又有信来,焉知不是叫两公子上京?所以铁臂立即行动,手提革囊,脚踩碎瓦,从屋上来到二娄内书房,马上以恩仇之事细禀,并说如此二事了了,便可舍身为知己所用。这知己当然指娄公子。还说普天下只有两公子有如此胸襟。二娄本即叶公好龙,真逢此事,对铁臂言语中的自相矛盾之处毫无觉察,马上慷慨应允。待到发现张侠客“衔恨十年”的仇人竟是一头猪,那要五百两银子酬谢的恩人竟是铁臂自己时,二娄并没有失去名士风度,一没报官府捉拿此诈骗犯,二没向介绍人权勿用追究责任,只是在心头纳闷。
谁知祸不单行,权勿里却又于席上被捉。本来对铁臂的讹骗,二娄就气闷,这下凭空又出了这样事,未免就更惊诧莫名了。不过对权勿用的官司二娄并未细细考究,因为关文上讲权勿用奸拐尼姑,却是和尚首告,且权勿用来娄府已有时日,为何尼姑却仍在权家?但二娄连遭打击,已无心顾及至此,而张铁臂又是权勿用带来之人,如今骗银一去不复返,难保权勿用不是同一类人。再加上杨执中久已嫉恨权勿用之位在其上,见有此事,求之不得,故而权勿用又被一条铁链锁了去,这与来时被锁起来正相对应。
权勿用的遭遇内涵极其丰富。他本农家之子,因父亲辛苦勤劳,积了几个钱供他读书,讵料书未读成,家业却败了,这首先就是读八股害的,使他成为稂不稂莠不莠的无用之人。八股学问既不成,读书人就难有好日子过,一无所能的权勿用迫于生计,不得已装神弄鬼做高人唬弄别人。做名士亦大不易,能进娄府成为座上客,便是他们的最高荣誉和最佳结局。其实这里面也充满着血泪辛酸,他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口号其实是一无所有的穷名士的无赖哲学,但在更穷的杨老六面前,这条原则就只能是作茧自缚,因而杨老六偷了钱还振振有辞,这也是为什么权勿用极其恼怒杨老六和杨执中的原因。
权勿用进了娄府,被待为上宾,表面看来极其荣耀,风光一时,属名士中的幸运之流,但事实上处境仍极其尴尬,内受同行相嫉,外有小人捣鬼,处处是陷阱,随时有毒箭。进娄府之初,就为吃了些荤菜被杨执中冷言讥讽,差点下不了台;仅有的当衣服的钱被杨老六偷去,却“敢怒而不敢言”;最终被家乡嫉恨他的学里秀才诬陷入狱,却有口难辩。其实,萧山人对权勿用的不满、攻击早就开始,宦成去萧山请他,曾向萧山县两秀才打听过他,却被两秀才趁机将权勿用半真半假冷言冷语狠狠奚落挖苦了一番,可见两派之水火不相容。这次权勿用竟能出入相府,当然令这些学里酸子眼红嫉恨,终于诬陷权勿用奸拐尼姑,把他硬从娄府给锁出来,足见其境遇之惨。不过,权勿用虽迂腐、庸俗、无能,却并没有像张铁臂那样讹诈二娄,也没像杨执中那样落井下石,他只是无用而又生活无着,也难怪他会为区区五百文钱而发愁烦恼而发火,因为这对别人来说太不值一提,却是他的全部家当。不历经贫穷,又焉知其可怜?总之,权勿用因无用只得依傍别人,寄人篱下,权充高人,以混口残羹冷灸,他的悲剧正是中国封建社会部分文人悲剧生活和悲剧下场的一个缩影而已。
对张铁臂和权勿用事件感慨最深的并不是从此闭门不问世事的二娄公子,而是年轻有为的蘧公孙。为了不至于落到依傍他人的地步,他对自己的人生之路及时做了修正,在祖父去世之后,伴同夫人同心同德做举业、教儿子。小儿子虽只四岁,却是他夫妇二人希望所在。真是学到用时方恨少,此时他才明白自己八股学问确实是太欠缺了,情节自然转到八股选家马纯上身上。
由于本地士人知道蘧公孙是做诗的名士,所以都不肯与他来往,恰巧处州马纯上应邀来湖州操持选政,公孙一知此信,马上即去拜见。鲁小姐见丈夫结交的不再是做野狐禅、邪魔外道的朋友,而是个举业当行,所以欣然备下家常饭请马纯上。马纯上到蘧府,开口即谈文章理法,他知道公孙是做诗的名士,所以对症下药,再三强调做文章、选文章尤不可带词赋气。面对端出来的鸡鸭鱼肉,马二毫不客气,不等主人相让,率先举箸点将:“这鱼且不必动,倒是肉好。”无非是肉吃起来方便且解馋,却也坦直率真得可爱。不过马二之食量倒也确实惊人,一口气吃完一大碗肉,四碗饭,又添出一碗肉来,竟然连汤也吃完,大概是三月不知肉味了。
当然,马二这顿饭也不是白吃的,受人好处,总要有些回报,所以马二在答应“将来拙选告成,送来细细请教”之外,又大讲了一通举业发展史。从孔子谈到而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举业”,否则“那个给你官做”?
与鲁编修和鲁小姐的八股理论相比,马二这段话显得更为深刻和诱人。编修只是一味鼓吹八股文章多么多么好,并不能说出为什么好这个所以然出来;鲁小姐也只会愁眉泪眼给丈夫施加精神压力,令丈夫反感而更加迁怒憎恨八股。而马二则是将八股文章放在历史大背景(科举史)下去考察,并与利益直接挂钩,与“黄金屋”、“千鍾粟”、“颜如玉”相联系,更地道和实在,因而显得极其令人信服,所以公孙一听即“如梦方醒,又留他吃了晚饭”,以蘧公孙之吝啬小气,能如此厚待客气,亦可见马二之教育魅力和效果了。从此,蘧公孙对举业才真正变成自觉而主动地追求。
马二先生的坦率不仅流露在吃饭和举业说教上,在名利问题上亦显得毫不含糊。蘧公孙看到马二选事已成,旧病复发,提出要在书上添上自己同选的字样。幸而马纯上还健在,不像高青邱长眠九泉,否则蘧公孙也用不着征求马二的意见,直接将大名以附骥尾了。对此,马二毫不让步,明白点出是因为名利二字,所以两人“只可独站,不可合站”封面。公孙虽没站成封面,但毫不气馁,仍买熟肉给马二吃。
至此,作者展现给读者的马纯上形象,是狂热虔诚的八股迷,追名逐利的俗物,虽然坦诚率真,但却是赤裸裸的好吃、好名、好利。但这只是作者的欲扬先抑的手法,正因为他如此省俭好吃(自己伙食是熝青菜),所以他的仗义疏财才显得极其可贵难得。
给马纯上提供仗义疏财机会的是双红事件。双红本是鲁小姐的贴身侍女,后来做了赠嫁。她人长得袅娜,又会做几首诗,所以极得公孙欢心。公孙不但把王惠的枕箱给她做针线盒,还把遇见王惠的事告诉她,不料这就埋下了祸根。宦成和双红私奔被捉回,公孙又不准让双红赎身,两人只得变卖衣服,卖到枕箱时双红无意中透露出枕箱的来历,恰巧被差人听到,因而决定借此钦赃敲诈,差人这才找着了居间人马二。
马二与蘧公孙相处已久,二人逐渐相互了解,这次差人来找马二,开口却谈公孙,马二立即意识到有什么问题。因为公孙是本地人,而马纯上却是外地人,本县差人为公孙的事却来找朋友马二,可见事情必有蹊跷,所以马二满口承认自己与公孙是极好的相与,意思是说有什么事不妨跟他说,他即可做主。一旦听说公孙与钦案有关,马二并不避嫌疑,而是主动想办法要捺下来,差人以银钱相要挟。马二当机立断,决定自己先倾力相助,因为公孙并不在家。虽然马二平常极为俭省,这时却也肯大盘大碗地请差人吃着,以图了事。
本回情节在了却众名士故事之后,逐步递进至选家马纯上。在这递入过程中,蘧公孙充当了勾联前后情节的纽带。其实在整部小说中蘧公孙虽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但所起的作用却非同小可。他出场即晤会逃难的王惠,用二百两银子“购”回枕箱,伏后文的被钦案牵连;他赴湖州拜见表叔,从而将情节牵入娄府,并因他的婚事勾引出牛布衣、陈和甫以及鲁氏父女,而公孙却正是网络这批人物的中心;他幡然醒悟,由当名士而做八股,从而引申出马纯上;他与双红、宦成之纠葛,表面看来是拐骗与反拐骗,实则是作者借此揭开了诗礼人家鲁府、蘧府严密帷幕之一角,鲁府之闺范、蘧府之家教,于是可窥见一斑。更重要的是,作者之所以精心设置,于前数回中即伏线使蘧公孙与王惠相结识并藏下此枕箱,目的是作为此回案发之触媒,抖露违禁之书及枕箱事件背后的时代背景,即当时动辄以文字罪人的残酷现实。对此,下文仍有泄露,时断时续,虽然作者写来十分隐晦,但如能联系当时血雨腥风的社会背景来考察,却不能不令人钦佩作者触犯时忌之胆量,赏叹其苦心经营之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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