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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而多讽”,“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1)

“婉而多讽”,“无一贬词,而情伪毕露”(1)


鲁迅先生说,《儒林外史》出,于是我国“说部中乃始有足称讽刺之书。”(2)在它之前的《西游补》《钟馗捉鬼传》等神魔小说,在它之后的《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谴责小说,它们之所以皆够不上讽刺小说的水平,即由于“词意浅露,已同谩骂,所谓‘婉曲’,实非所知”。(3)或“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4)他说:“讽刺小说是当在旨微而语婉的,假如过甚其辞,就失去了文艺上底价值。”(5)可见婉而多讽,这正是《儒林外史》的语言艺术最独到的一个成就。

问题在于,《儒林外史》的语言是怎样做到婉而多讽的呢?

利用人物的言和行之间的矛盾,直书其事,不加断语,情伪自见,是其奥妙之一。如严贡生对张乡绅说:“实不相瞒,小弟只是一个为人率真,在乡里之间,从不晓得占人寸丝半粟的便宜,所以历来的父母官,都蒙相爱。”可是就在他话音刚落之时,他家的小厮进来说:“早上关的那口猪,那人来讨了,在家里吵哩。”严贡生还理直气壮地说:“他要猪,拿钱来!”小厮道:“他说猪是他的。”在客人面前当场出丑,他还有脸说:“二位先生有所不知,这口猪原是舍下的。”(第四回)对此,卧闲草堂批曰:“才说‘不占人寸丝半粟便宜’,家中已经关了人一口猪,令阅者不繁言而已解。使拙笔为之,必且曰:看官听说,原来严贡生为人是何等样,文字便索然无味矣。”这种以人物自己的行言对照的写法,是对惯用“看官听说”之类的话本小说由作者直接出面评说的传统写法的一大突破,它不仅“令阅者不繁言而已解”,更重要的是,它由此而活现了一个具有多层面的丰富意蕴的严贡生形象——在口头上,他自我吹嘘“为人率直”,而实则奸诈邪恶,强占了人家的猪,人家来讨还,却叫人家“拿钱来”!他明明已经真相毕露,丑态百出,却还振振有词地作自我辩解,真不知人间还有“羞耻”二字。——这个人物形象,该是具有多么深广的社会典型意义,而令人感到又是多么可鄙、可笑、可憎啊!

利用信口胡诌和历史事实的矛盾,明为赞其懂得“本朝确切典故”,实则讽刺其极端无知,是其奥秘之二。如作者写张静斋、范进、汤知县三人在一起高谈阔论:

汤知县道:“那个刘老先生?”静斋道:“讳基的了。他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天下有道’三句中的第五名。”范进插口道:“想是第三名?”静斋道:“是第五名。那墨卷是弟读过的。后来入了翰林。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访普’的一般。恰好江南张王送了他一坛小菜,当面打开看,都是些瓜子金。洪武圣上恼了,说道:‘他以为天下事都靠着你们书生!’到第二日,把刘老先生贬为青田县知县,又用毒药摆死了。这个如何了得!”知县见他说的口若悬河,又是本朝确切典故,不由得不信。(第四回)

如果不了解历史事实,读了这段描写,一定会信以为真。因为他们说得既真诚恳切,具体翔实,又口若悬河,绘声绘色,仿佛如亲身经历的一般。可是稍有历史常识的人,皆知道刘基是大名鼎鼎的明朝开国元勋。他根本不是“洪武三年开科的进士”,而是早在元代就已是进士。在明朝建立、洪武登基之前,他已辅助朱元璋打天下,所谓“洪武私行到他家,就如‘雪夜访普’的一般”,等等,统统都是无稽之谈。而这帮封建文人、乡绅、官僚,不但一无所知,还自诩为懂得“本朝确切典故”。所谓“典故”,应是古代的故事或语汇出处。既是“本朝”的事情,又怎么谈得上是“典故”呢?作者正是利用这种语言的自相矛盾,不通之至,来发人深省,使读者领悟他们原是一帮既无知更无耻,以冒充博学来骗人、唬人的无耻之徒。妙在这一切,作者皆未明言,只是客观地如实写来,露出马脚,让读者自己去发现、去判断:粗看,婉委动听之至;细嚼,则辛辣犀利之极,令人不禁噗哧一笑。

利用语言形式的对衬,揭示世俗的违理悖情,是其奥妙之三。如作者写梅玖道:“你众位是不知道我们学校规矩,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而自称“老友”的梅玖是个年轻的秀才,已经六十多岁的周进,因为连秀才也不是,只能被称为“小友”。这不只是梅玖故意奚落周进,更重要的是世俗就是如此。作者接着一本正经地写道:“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为‘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第二回)这里以年龄与称呼的矛盾,用“老友”与“小友”、“奶奶”“太太”与“新娘”相对称的语言,既饶有天趣,又极其辛辣地嘲笑了封建等级制度的荒谬透顶。

又如作者写娄四公子说:“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王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个为贼为虏。”(第八回)以当权的封建最高统治者“称王称神”,与被镇压的叛逆者“为贼为虏”相提并论,可见那当权的最高统治者是个什么货色!杜少卿说:“这学里秀才,未见得好似奴才。”(第三十二回)以“秀才”与“奴才”相映衬。可见那秀才卑劣到何等地步!迟衡山说:“讲学问的只讲学问,不必论功名;讲功名的只讲功名,不必论学问。”(第四十九回)以“功名”与“学问”相对立,可见那个“功名”的取得有什么根据。诸如此类相互对衬的语言,不是作者的生拉硬凑,而是生活真实的生动写照。因此,它给人的感受不是恣意谩骂,而是以委婉讽刺的语言艺术,既引人瞩目,更发人深省。

利用庄重的语言与卑劣的实质的对立统一,看似委婉动听,实则字字刺入骨髓,是其奥妙之四。如作者写胡屠户,一般的皆直呼屠户,而在范进中举后给老太太办丧事,却特地尊称他为“老爹”,写“胡老爹上不得台盘,只好在厨房里,或女儿房里,帮着量白布,秤肉,乱窜。”(第四回)这“老爹”的庄重尊称,跟他“上不得台盘”的卑贱实质,对立统一在一起,即形成了看似委婉动听,实则字字刺入骨髓的讽刺语言格调。

又如范进不知苏轼是宋代人,本属无知的表现,但作者却写道:“范学道是个老实人,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笑话,只愁着眉道:‘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拔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第七回)把无知无耻的人,庄重地尊称为“老实人”。正因为说他是“老实人”,才使他的无知无耻显得倍加真实可信。这讽刺,真是既极尽委婉之至,又辛辣入骨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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