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字俱妙


【依据】:

张子野《青门引》万俟雅言《江城梅花引》《青玉案》,句字皆佳。词内“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又“天还知道,和天也瘦”,又“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瘦字俱妙。(王世贞《艺苑巵言》)

【词例】:

摊破江城子

程垓

娟娟霜月又侵门。对黄昏。怯黄昏。愁把梅花,独自泛清尊。酒又难禁花又恼,漏声远,一更更,总断魂。 断魂。断魂。不堪闻。被半温。香半温。睡也睡也,睡不稳,谁与温存。只有床前、红烛伴啼痕。一夜无眠连晓角,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

【解析】:

刘勰《文心雕龙·练字》:“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万篇易写,一字难为,因为要避用字重复。他提出“缀字属篇,必须练择:一避诡异,二省联也,三权重出,四调单复。”所以对“专争一字之奇”,有时不应持非议的态度,这是由于它往往使全诗生姿添色,或使诗意隽永含蓄,或使诗句灵活飞动,象一粒璀璨的珍珠,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果“褒见一字,贵逾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文心雕龙·史传》),那就尤不能忽视了。

王世贞在这里提出了三个“瘦”字的妙用,似乎都不是“夜学晓未休,苦吟鬼神愁”(孟郊);“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那样经过“百炼成字,千炼成句”(皮日休)的苦心孤诣,而是“妙手偶得之”,因为我们觉得它无矫揉造作之态,却有率真天然之美。王世贞上面这段话,从“词内”二字看,似应联系上文,但“人瘦也”三句见程垓《摊破江城子》,“天还知道”二句见秦观《水龙吟》都与张子野、万俟雅言无涉。再查万俟咏(雅言)词,并无调寄《江城梅花引》和《青玉案》之作。如果不是弇州先生张冠李戴,至少在上下文(“句子皆佳”以上数句与“词内”以下数句)语意上是含混不清的。又,冯金伯《词苑萃编》卷2引王弇州“‘康与之‘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同卷又有“康伯可(与之)‘人瘦也……’”乃误作康与之《江城梅花引》,而此词实即程垓《摊破江城子》(见《全宋词》)。“莫道不消魂”三句,为李清照千古流传的名句。

程垓词写闺中人由黄昏而面对娟娟秋月,一个人寂寞无聊,赏梅饮酒,结果是“酒又难禁花又恼”,愁情始终难遣,“只有床前红烛伴啼痕。”彻夜难眠,破晓的号角声,更助人悲凉。于此直逼出“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梅花,她“冷艳天然白,寒香分外清”(龙延之《梅花》);她“肌肤姑射白,风骨伯夷清”(张泽民《梅花》)。她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与秾桃艳李迥别。词连用两“瘦”字,一说人瘦,再说比梅花还要瘦,这样加倍表现出闺中人如花般“冻花无多树更孤,一溪霜月照清癯”(刘克庄《梅花诗二十首》其四)的幽怨情怀。

秦观的《水龙吟》写出一位妇女一整天的相思之情:由“单衣初试”的早晨,到“斜阳院落”的傍晚,再到“皓月”依旧的深夜。写景,善于选取典型:“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确是“清明时节”的特点;“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也正是“小楼”下的庭院景色。抒情真挚、深沉,层层皴然,最后,以景结情,更见当日之情深。而现在的“佳期参差难右”,又是由于“名缰利锁”,因此将这刻骨铭心的相思化为“天还知道,和天也瘦”的呼天抢地的悲音。不想为此引得宋代理学家程颐大发雷霆:“高高在上,岂可以此渎上帝”?宋·陈鹄不仅帮腔,而且大加诅咒:“盖少游乃本李长吉‘天若有情天亦老’之句,过于蝶渎。少游竟死于贬所,……虽曰有数,亦口舌劝淫之过”(上引俱见《耆旧续闻》卷8)。另据宋·袁文《甕牖闲评》亦有类似记载:“程伊川(颐)一日见秦少游,问:‘天若有情,天也为人烦恼。是公之词么’?少游意伊川称赏之,拱手逊谢。伊川云:‘上穹尊颜,安得易而悔之?’少游惭而退。”其实这两句表现出封建社会一个妇女愁怀难遣,强烈的无可奈何的心声;把上帝也写成有人的情感,没有二程道学的酸腐味,应该说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瘦”字在这里对“天”来说,则虚;而对人来说,却实;虚实之间,见出用字之妙。

李清照的《醉花阴》抒写的是自己在重阳节日的凄苦心情。不过这一切全是她“半夜凉初透”,难以成眠时的回忆:先是永日的愁闷,后是“东篱把酒”和“帘卷西风”的惆怅,待到深夜上得床来,愁思更深,就感觉凉意侵人了。感情层层递进,而且客观环境与人的内在情绪融溶交织,成功地刻画出一个真实感人的艺术形象。实际上,九月重阳,天气不冷不暖,正宜睡眠。现在因“凉”而不能入睡,或因“凉”睡而复醒,并不是天气的缘故。词人对丈夫的思念,夜不成寐,辗转反侧,只用“凉”字轻轻一点,而读者却可“思而得之”,这正是含蓄的妙用。相传为元人伊世珍所写的《瑯嬛记》说:李清照曾经把这首词寄给离家在外的赵明诚。赵对此词很赞赏,虽心里觉得自愧不如,却又想超过她。便闭门谢客,废寝忘食三天三夜,得五十阕词。然后把李清照这首也放在里面,请他的朋友陆德夫加以评定。陆再三吟赏,最后说:只有“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句“绝佳”。平生致力于金石学的赵明诚,“输”给了李清照并不奇怪但这三句的确“绝佳”却也是事实。用花比人,司空见惯,用花瘦比喻人的瘦,也有上引程垓、秦观词,但以黄花比人的瘦,却有它独特处:首先映现出人的愁思,与首句的“愁”首尾相应。这里有怜花的感情。而怜花正是自怜,是那个时代上层妇女的多愁善感。黄色,往往给人以憔悴的感觉,与人的瘦相仿佛,在形象上富有创造性。这样的联想、比喻,既贴切,又自然,使人的“瘦”可感可触,而人的“愁”也仿佛由虚而实,不再是抽象的了。另方面,以黄花比人,既表现出人的形体的消瘦、憔悴,还可说它与李清照有“神似”的地方。我们知道,在“位下名高人比数”的家庭中生成长大的女词人,她睥睨当时文坛,指陈过许多名词人的不足。并且她始终以清高自命,直到飘零的晚年,还嗟叹“与流人伍”。所以在这里用黄花来比喻人的瘦,既暗示相思之深,而“菊有黄花”(《礼记·月令》)它从来是高洁雅士的象征。“菊残犹有傲霜枝”(苏轼《赠刘景文》),用以喻人,其人自是不凡;用以状物(比拟人的瘦),而这人的神姿也确乎可见了。自然,“人比黄花瘦”这一比喻,和整首作品的格调、布局、语言、氛围等,也谐和一致,从而使这一特定事物(黄花),传达出了这特定环境中特定人物那种特定的感情。

陆机《文赋》说作家在写作时,有时“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思发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齿”;这和我们今天说的灵感是相通的。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的名言是:“灵感冲动的一刹那,我那流传百世的作品便挥笔而就”。上述的词人们有如此妙语,是与他(她)们的灵感声息相应,不是靠“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卢延让《苦吟》)苦吟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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