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刘禹锡
我本山东人,平生多感慨。
弱冠游咸京,上书金马外。
结交当世贤,驰声溢四塞。
勉修贵及早,狃捷不知退。
锱铢扬芬馨,寻尺招瑕颣。
淹留郢南鄙,摧颓羽翰碎。
安能咎往事?且欲去沉痗。
吾师得真如,自在人寰内。
哀我堕名网,有如翾飞辈。
瞳瞳揭智炬,照使出昏昧。
静见玄关启,歆然初心会。
夙尚一何微?今得信可大。
觉路明证入,便门通忏悔。
悟理言自忘,处屯道犹泰。
色身岂吾宝?慧性非形碍。
思此灵山期,未卜何年载。
这是一首禅诗中少见的长篇杰作。刘禹锡在拜谒柱山会禅师时写下这首巨制,他将自己大半生凄凉的身世与无欲无念的禅悟之理融合在一块,写出了这首迂回婉转,愁思精绝的哲理诗。
全诗分两部分。从“我本山东人”到“且欲去沉痗”为第一部分,诗人在这部分自叙身世,感慨万端;从“吾师得真如”到末尾为第二部分,通过对柱山会禅师悟得真如之法的描绘,表达了作者欲入佛门忏悔前生罪孽的私意。
首二句统领第一部分,“我本山东人,平生多感慨。”自己本是山东之人,平生经历世事沉浮,颇多感慨。既有感慨,则当有忧喜之情了。接下来四句诗人写自己壮岁风流,“弱冠游咸京,上书金马外。”诗人弱冠之年(20岁左右)出游京都,于金马门外上书言事。有唐一代,时人热衷宦途,一般士子多出游求官,成为一种风尚;据《史记·滑稽列传》记载:“金马门者,官署门也。”汉时征召来的有才能优异者皆待诏金马门,谢惠连《连珠》“登金马而名扬”,李白《古风》(其三十)“但识金马门,谁知蓬莱山”。与梦得之句同出此典。“结交当世贤,驰声溢四塞。”说到顺畅处,诗人神采飞扬,与当世之英贤结交往来,声名四处播扬。年少才高的诗人曾春风得意于仕宦及第之门,可是下面八句笔锋陡转,为了实现自己的儒家用世理想,诗人勤勉地修养,希望及早得到荣华富贵,恃恩挟势而不知道适时身退。“锱铢扬苔馨,寻尺招瑕纇。”是说诗人因为有了一些小小的地位,便被朝中权臣小人揪住一点过节妄加诋毁,导致下句所叙述的“淹留郢南鄙,摧颓羽翰碎!”万事皆空的衰飒凄凉之感油然而生。沉吟之际,诗人用“安能咎往事?且欲去沉痗”。一方面表示自己的百般无奈,只有去耽溺于烦恼,正应了谢惠连“积愤成疢痗”诗句的归趣,同时又自我安慰,往事又怎么好指责的呢?
此部分诗人用简括精当的语言渲染了自己升降起伏无常的灰色人生,由春风得意而入,由悲观失意而出,诗人处境之惨况随着他流露在字里行间的幽愤情怀在读者心间跌宕起伏。内心执著的诗人绝不愿意一味囿于苦闷不能自拔,他那恃才放旷的气质在第二部分对佛理禅机的描绘中得到了完整的人格展现。
第二部分开首即言:“吾师得真如,自在人寰内。”会禅师想必是一位深悟博大精深之禅理的得道高僧了。接着诗人拿一己之遭遇与会禅师对照,自己象那些目光短浅的小鸟一样堕入名网之中,无法解脱。这种来自生命本体的悲哀与会禅师得真如之法后于人寰内仍能安闲自在的僧家之趣形成鲜明对照,诗人自惭形秽了。下面四句写禅师向诗人传授佛法时的高妙之举止,大师两眼放出智慧的光芒,将我这颗昏昧不明的愚痴之心照得通亮;静静地,玄妙之禅关开启了,翕然微动,诗人的心性与禅师汇为一体。“夙尚一何微?今得信可大。”诗人谈出了自己初悟禅机后的绝妙感受,往日之事该是多么微不足道啊!今日才相信佛力之无边,足以使人大彻大悟。从这里我们可以窥见刘禹锡高昂之气节重现的一斑,而这全是由于拜谒会禅师所致,同样映证了穷极宇宙的佛法之力。从“觉路明证入”到“处屯道犹泰”四句,诗人写出了自己弃俗遁空的心愿。诗人看到了指引自己迈向自由人生的通途才恍然大悟,方便之门为自己打开,通向忏悔罪孽获得新生的门径即在目前。顿悟绝对之真理后的诗人自然得意忘言、处之泰然,无忧无虑了。诗人真心地抒发了自己对禅门的无限向往,把它看作挽救自己逃脱欲念之苦海的治病良药,其心之诚,无以复加。下面两句“色身岂吾宝?慧性非形碍”,是诗人毫无顾虑地皈依佛门的具体表现,这身俗常之躯难道也值得如此珍视吗?聪明的气质是不会为卑微的形体所阻碍的,表达了诗人意志之坚决。最后用“思此灵山期,未卜何年载”结束全篇,诗人临走之际无限留恋,他把自己与会禅师的拜会比作释迦如来说《法华经》的灵山之会,这种灵山之会的日子不知何年才会重有?回环往复,留下无穷回味之意蕴,恰如其分地表达了主旨。
这一部分诗人用轻快明畅的笔触写出了神奇的佛法给予自己的无限力量。他本自难于排遣的久郁之心经过佛法的洗礼也显得浑身透澈,超然一世了,那一股欣欣然怡情快神的会心之乐在诗中回荡往返,这便是诗人津津乐道于别有风味的禅趣的原因。
结合前后两部分,可以看出诗人的感情历程经历了一个由忧愤到愉悦的转折过程。先是“平生多感慨”,“且欲去沉痗”,经过会禅师的说法,达到了“歆然初心会”,“处屯道犹泰”的佳境,诗人满腔愁绪顷刻释怀。在这个由忧到喜的转变过程中,佛家要义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它给诗人遭受排挤的压抑之心注射了一支强心针,成为诗人理想的情感寄寓所。当然,要想达到佛家“离于世间忧喜,随顺法喜”的真境,诗人还有很大的距离,他还有一颗或隐或明的功利之心,可以这样假设,诗人是一位想入寺院做僧徒而求大师收留的罹难之人,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有着更高的修养,未入禅门而先已有禅学之涵养了。
全诗三十二句一百六十字,洋洋洒洒,承转自然,韵律和谐,随诗人情感的变化逐步转韵。叙事简洁,概括性强,并将叙事与抒情完美结合,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无时无处不显示一种透辟的美,为中唐不可多得的长篇禅诗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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