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隆,登大教堂


绿原

绿原(1922~)现代诗人,文学翻译家。原名刘仁甫,曾用笔名刘半九。湖北黄陂人。1942年在重庆复旦大学读书时,与邹获帆等人合编诗刊《诗垦地》。同年出版抒情诗集《童话》。1946年在上海出版抒情诗集《集合》。1947年出版诗集《又是一个起点》。1949年翻译比·梵哈仑著的诗剧《黎明》。1954年出版诗集《从一九四九年算起》。1955年因所谓胡风集团问题被隔离审查,后多从事文艺理论翻译工作,并经常撰写外国文学评介文章。1979年后又重新发表诗歌创作,并与牛汉共同编选“七月诗派”诗选《白色花》(二十人集)。

从远处望

两朵黑色火焰冉冉腾空而起,

朝近处看

是一只大鸟笼用镂空的石头堆成;

里面装着一个上帝,

一个神圣的家族,

和一些无端被折磨的精灵……

讲坛、铁栅,和唱诗班的台阶

刻满了精巧而繁琐的花纹,

处处显得庄严、华美、肃静。

但琴声低沉,

空气凛冽,

光线惨淡而阴森,

窗玻璃五颜六色而化为血红,

这里没有自然,

这里不是人间,

这里让灵魂伛偻,让肉体匍匐,

这里只听得见呵斥和嗫嚅,

只能进行天堂和地狱的对语。

向导先生,让我们逃走吧,

让我们绕过耳堂,离开正殿,

沿着螺旋梯上去,登上去

十米,二十米——

九十米,一百米……

登上去,到上面去,到最高层去,

去眺望一下大科隆,去欣赏

它积木似的房屋,甲虫似的汽车,

贝壳似的轮船,风筝似的喷气机;

让我们证实一下,

科隆大教堂也是人造的,

当人攀登到最高最高的哥特式尖顶,

上帝就在他的脚下。

于是大教堂变成了他的玩具之一。

(选自组诗《西德拾穗录》)

科隆大教堂是德国著名的人文景观之一,它具有典型的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外观高大、宏伟,气度非凡,内部装潢华美,到处“刻满了精巧而繁琐的花纹。”但这里不是人居住的地方,“里面装着一个上帝/一个神圣的家族。”当人走进去的时候,在庞大的空间和“庄严、华美、肃静”气氛的压迫下,会发现自己是多么渺小卑微,甚至肮脏而又不堪一击,而上帝又是多么伟大、多么仁慈。于是你只有匍匐在上帝的脚下虔诚地祈祷、忏悔,只有这样才能摆脱苦难,得到宽恕与拯救……

在中国诗人绿原的感觉中,教堂里“琴声低沉/空气凛冽/光线惨淡而阴森/窗玻璃五颜六色而化为血红”貌似堂皇富丽的外表下,掩盖的,是残酷的恐怖。因为这里“让灵魂伛偻,让肉体匍匐”在神和他的仆人的呵斥下,人的精神——人的自主与自信消失了,只剩下惶惑与嗫嚅和肮脏不堪的待罪之身……

这一切,对于被迫沉默了20年的绿原是再熟悉不过了。“文革”中,以至再早一些的历次政治运动中,诗人所经历的不正是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与折磨吗?所以诗人说:“向导先生,让我们逃走吧/让我们绕过耳堂,离开正殿”逃走吧。这种心情对于饱经磨难者来说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果我们对《科隆,登大教堂》的把玩和欣赏仅止于此,那么我们所触摸到的是一个已被苦难折磨得弱不禁风的可怜的灵魂,他似乎除了侥幸自己劫后余生之外,连痛定思痛的勇气也没有了。

但是,“让我们绕过耳堂,离开正殿/沿着螺旋梯上去,登上去/……/登上去,到上面去,到最高层去。”于是,我们和诗人一起渐渐挺起了胸膛。离开沉重的压迫,诗人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登上了科隆大教堂的尖顶,眺望欣赏着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的另一个世界。奔入眼底的,是人的智慧的结晶:高低错落,色彩缤纷的房屋,川流不息的汽车,还有“贝壳似的轮船/风筝似的喷气机”,人的精神和人的力量在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得到了释放与印证。这时,饱经沧桑的诗人又想到了此刻已被踩在脚下的大教堂:“让我们证实一下,/科隆大教堂也是人造的/当人攀登到最高最高的哥特式尖顶,/上帝就在他的脚下/,于是大教堂变成了他的玩具之一。”

这个结尾所传递出的气概与力度是令人震惊的。它不仅代表着诗人在艺术上深厚的功力,更体现着一种不可战胜的真正属于“诗”的精神:对人和人的创造力的肯定,对人类的自由和进取精神的赞美。或许,我们会又一次联想到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思潮,但是,由于时代和文化的不同,绿原所表达的思想是纯粹东方式的。作为《西德拾穗录》组诗中的一首,如果能和其他诗作放在一起去欣赏,这种倾向将会更为明显。诗中所流露的历尽沧桑依然生机勃勃的顽强的生命力和自信,无疑是我们民族精神的折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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