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禽言

［清］黄遵宪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博劳无父鹦无母，生小零丁长艰苦，毛羽虽成不自主。归去归去，归何处?不如归去。

姑恶姑恶!小姑谣诼!小姑谗我有间时，狞奴黠婢日助虐。十年不将雏，自叹妾命薄。作窠犹未成，亦愿受鞭扑。一意报姑恩，云何姑不乐?姑恶姑恶!

泥滑滑!泥滑滑!北风多雨雪，十步九倾跌。前日一翼翦，昨日一臂折，阿谁肯护持?举足动牵制。仰天欲哀鸣。口噤不敢说。回头语故雌：恐难复相活。泥滑滑!

阿婆饼焦!阿婆饼焦!阿婆年少时，羹汤能手调，今日阿婆昏且骄。汝辈不解事，阿婆手自操。大妇来，口；小妇来，声嚣嚣；都道阿婆本领高。豆萁然尽煎太急，炙手手热惊啼号。阿婆饼焦!

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黑云盖野天无河，枝摇树撼风雨多，骨肉满眼各自他。三年病损瘦到骨，还欲将身入网罗。一身网罗不敢惜，巢倾卵覆将奈何!行不得也哥哥!

这是一首乐府民歌体的寓言诗。通过五禽鸣叫，形成了个个单独的意象，而这些意象又由于内在寓意的沟通，从而完成了诗歌总体形象的塑造。

第一禽“不如归去”的鸣叫，来自于对他“毛羽虽成不自主”现实处境的不满。由于它“生小零丁长艰苦”，从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长大后，虽然毛羽丰满，仍然受制于人。为了摆脱被束缚的地位，它终日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虽然前途渺茫，不知“归何处”，但仍执著而急切地终日呼号“不如归去!”

第二禽“姑恶姑恶”的悲鸣，则是对造谣助虐小人的指控。这只鸟是一只“十年不将雏”的雌鸟，做别人家媳妇，地位已很低贱，被当作传宗接代的工具却不能生育，命运自然会更惨。虽然它整日操劳，想做一个好窠，甚至对家里人哀求到了“作窠犹未成，亦愿受鞭扑”的程度，但现实给予它的只是“小姑谣诼”和“狞奴黠婢日助虐”，它感到无限迷茫，提出了“一意报姑恩，云何姑不乐”的疑问，进而深深感到它们的卑鄙无耻，发出了“姑恶姑恶”的控诉。

第三禽“泥滑滑”的悲鸣，是对残酷现实处境的哀号。由于这只鸟“举足动牵制”，一走就会干涉到别人的利益，因此，它只要走路，不但天气“北风多雨雪”，道路“十步九倾跌”，而且还无一人帮助，受到的只是别人“前日一翼翦，昨日一臂折”的欺侮，它感到不公平，想仰天长啸，却又“口噤不敢说”，只有回头对身边的故雌悲哀地说一句：“我们恐怕再也活不下去了”。

第四禽“阿婆饼焦”的呼喊，则是对专制家长的抱怨与嘲讽。阿婆是一家之长，年轻时她也曾“羹汤能手调”，但后来她就“昏且骄”起来，专制跋扈，一切要“手自操”，再加上大妇、小妇的“”“嚣嚣”的赞美，更使她昏了头脑，不但“豆箕然尽”，并由于“煎太急”而使“饼焦”。这是引用曹植《七步诗》里“相煎何太急”的典故，在这里意在说明阿婆一则对子孙辈太残酷；二则这样做结果也不会好。

第五禽“行不得也哥哥”的喊声，则是它反省后的哀鸣。在“黑云盖野天无河，枝摇树撼风雨多”的无情现实下亲朋好友虽然很多，但“各自他”，结果，它遇到的只是“三年病损瘦到骨，还欲将身入网罗”的惨败。在冷酷的现实面前，它想了许多：自己无所惜，而自己曾为之勇敢奋斗过的巢与卵也将被倾颠就太可惜了，但在这种情况下又能怎么办呢?现实粉碎了它全部希望，他只能告诫后人“行不得也哥哥!”

统观全诗，隐去五个意象的区别，我们是否又得到了另一个整体的形象?一只小鸟，它不满于受制于人的处境，想建造一个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巢，结果，小人开始造谣，帮凶开始使坏，使它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又由于家长专制，“昏且骄”，致使它被囚入了网罗，它百感交集，反省了自己的经历，最后发出对世人的劝诫：“行不得也哥哥”。

既为寓言诗，必有自己隐含的寓意，我们把这首诗与它的创作时代加以联想，不难发现，这是写光绪的戊戍变法，那只鸟的经历就是光绪的经历，五禽的处境与心境正是光绪自身处境与心境的再现，阿婆、小姑、奴婢等形象则是慈禧、载漪、荣禄、李莲英等人的化身，恶劣的气候象征着当时残酷的政治斗争，“饼焦”又是对当时腐败政治的嘲讽。综观全诗，作者写戊戍变法这一史实，所选用的体裁可谓精妙，寓意可谓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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